對於賀靖來說,他不滿於舒陽在和自己有了糾葛之後,他還要和彆的男人糾纏的行為。然而舒陽的人生卻一向如此,自由自在,從沒有被什麼規矩所束縛。
倆人此刻的爭吵,象征意義要多於他們之間的感情糾葛。
所以這一段的難點在於,如果能將這種不動聲色的隱喻藏進表演之中,又演得細膩而回味深長。而並不隻是一出毫無新意的情侶吵架,隻要願意觀察,就普通得生活中隨處可見。
對於謝遲來說,感情的細膩度和台詞顯然不太需要旁人擔心。他唯一需要讓人擔心的點,則在於他的性格過於柔軟圓潤,八麵玲瓏。說白了就是太有涵養,可能演不出舒陽那種在下九流人堆裡,摸爬滾打多了沾染上的市井粗俗。
性格所致,習慣掰起來很難。
但從目前而言,舒陽身上那種恰到好處、會勾起人欲望的俗還有離經叛道的感覺,他拿捏得十分出色。
陸行朝捏著紙杯,微微垂下了眼睛。
他本以為謝遲會在這上麵稍微磕絆一下,畢竟這並不是他擅長的事情。然而謝遲卻成長得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加出色,讓他不由有些怔忡。
眼前的畫麵似曾相識。
仿佛已經無數次在夢中見過。
陸行朝忽然想起,自己過去在和人對戲講戲的時候,似乎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畫麵。共同存在於倆人記憶之中的劇本,像是一道高高立起的牆壁,阻擋在了他和謝遲之間。
他進不來,而他也不舍得離去。
謝遲也曾經是這麼站在一旁看他的。
然而現在輪到了自己。
他才深刻地感受到這種插不進去絲毫話語的氛圍,到底會讓旁觀的人有多麼的難受。
他一句話都說不進去。
孤獨得仿佛是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人。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和謝遲之間,與他的主動和傾向早已經沒有了太大的關係。如果他還想繼續和謝遲有所聯係,那他就隻能乖乖聽從他提出來的,做“陌生人”的要求。
隻要沒有變成仇人,那就還有希望。
他可以接近他,看著他,假裝平靜地和他打招呼交往,哪怕他心裡其實並不情願。
總比現在這樣,被他敬而遠之要好。
待到這長長的一段對戲結束。
時間已到深夜。
謝遲抬眸看了一眼時間,一口氣說了這麼久的話,他嗓子有些發乾,下意識拿起了桌旁的杯子,將杯裡的水一飲而儘。
直到那些又甜又濃的液體全部咽進嗓中,他才忽然意識這不是準備好的熱水,而是陸行朝剛剛給自己衝的飲料。
他不由頓了一下,立刻放下了杯子。
然而東西卻已經全部喝了進去,就算是後悔也沒有辦法了。
陸行朝怔怔看著他皺起眉的側臉,忽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他心情酸澀又沉悶,又夾雜著一點嫉妒起了戴弈似的苦澀。
如果這杯飲料不是他,而是戴弈泡的。
那是不是……謝遲就不會露出這種反感中又夾帶了一絲後悔的表情了?
陸行朝沉默了半晌。
悶著說道:“今天時間也挺晚了,要不就先對到這裡吧。不然今晚上休息不好,更影響明天的拍攝效果。”
戴弈這才反應過來。
他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果然已經很晚了。便對謝遲說:“那今天咱們就先對到這兒?”
接著又笑,“我覺得小謝你表現得挺好,給自己多一點自信……當然,到時候咱倆可能還是會被徐導一起ng很多回。不過這件事你完全可以放輕鬆一點,他就是個ng大王,拍一條攢十條。不一定是對你的演技有意見,可能隻是覺得自己手裡的那條片子還不夠好,想再完美一點。”
謝遲“嗯”了一聲。
徐正慶浪費膠片大王的名聲在外,他一早就有耳聞,也不奇怪。隻不過再拍攝中被反反複複地被ng確實是一件嚴重打擊自信心的事,他是剛入行的新人,戴弈會提醒他也屬於是好心。
他朝戴弈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隨即便站起身,將桌上的紙杯收拾起來,丟進垃圾桶裡。而後便拿起了劇本,跟著戴弈往房間外麵走去。
這會兒夜已經很深了,走廊靜悄悄的。
他朝著謝遲揮了下手,說了聲“晚安”。謝遲和他在門口道了彆,目送他走進房間,這才掏出房卡,低頭刷開了房門。
他握住把手,打開門正要準備進屋。
這時,耳旁忽然間響起了一聲壓得極低的嗓音,讓他停下了動作:“你說的我都答應。”
“……什麼?”
“你在電梯裡,和我說過的那些。”他垂眼站在門邊,像是在自言自語,看著地上深紅色的地毯低低地說,“……我說,‘好,我答應你,我們當吧’。”
他能有什麼辦法呢。
本來就是他做錯了事情,心底是再如何的不甘心與嫉妒,他也隻能咬著牙認下。
他忽然側過頭,看著身邊這張熟悉的臉。
醺黃的燈影下,謝遲微微垂著眼,漆黑濃密的睫毛細而纖長,像是蝴蝶脆弱的蝶翅。他忽然很想親他,吻一吻他薄而白的眼皮,聽他用發軟的尾音,再輕輕地低聲喊他一次“小朝”。
他這輩子沒喜歡過彆人,隻對謝遲這一個人動過心。所以他也想象不出來愛上彆人的感覺,永遠隻能極其困難地入戲,以至於總是被霍明河反反複複地提起這一塊短板上的缺失。
他過去總是試圖努力,想要克服。
然而他現在才忽然發現,一個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部分,不能強求。他為了那些並不重要的事情,卻忽略了身邊最重要的人,簡直是再愚蠢不過的行為。
謝遲微微頓住,抬眼看向了他。
陸行朝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他不由產生了幾分意外。
“你剛剛不是還不願意麼。”他平淡的說。
“……現在我願意了。”陸行朝嗓音發啞,一字一頓地澀聲道,“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這幾個月就當最普通的……隻是認識的熟人,可以嗎。”
“……”謝遲握著門把,沉默著。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推門走了進去,拋下了一句不帶絲毫感情的話,“可以,但是陸老師,我要先提醒一句,我們之間不熟。”他抿了抿唇:“……嗯。”
“我們不熟。”
…………
……
開機儀式之後,便是正式入組開拍。
前幾天的天氣正巧合適,是霧蒙蒙的雨天。徐正慶拍戲向來是全實景拍攝,便先集中拍了謝遲和戴弈的戲份。
而謝遲的發揮也相當出色。
再怎麼說,他也是在家裡費心琢磨了那麼長時間的劇本,況且還找了戴弈在幫忙帶著。因此儘管是人生中第一次拍攝,但總體而言,都算是有驚無險地渡過。
徐正慶本來都已經做好了要陪他磨上很久的打算。他本想著先浪費幾天膠卷,等謝遲進入狀態之後,再循序漸進地拍。卻沒想到謝遲居然上手得如此之快,自己隻是給他稍稍講了一下細節要點,還有一些鏡頭走位,他就能很快地融會貫通,讓徐正慶驚喜不已。
他之前就看中了謝遲的細膩。
對方總能把角色揣摩得很得他的心意,然後再以一種最合適的角度展現出來,將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簡直天生就是那類被老天爺追著喂飯的演員。
於是原本為了配合謝遲而刻意放緩的拍攝速度,沒多久就回到了正常。全劇組花了幾天時間先拍攝完了倆人的雨中車站戲。隨後便趁著接下來放晴的這一段時間,將燈光設備全部轉移到了室內,先完成一部分內景戲的拍攝。
而先搭好的這部分室內景,主要拍攝的則是舒陽和賀岩的戲份。
像這種場景,一般都是按照時間順序由新到舊地接著拍。剛剛搭好的新房,就適合拍作為舒陽前男友的賀岩的這部分回憶內容。
等到拍完了他們的這一段戲份,再把其他陳設做舊,繼續拍攝之後的時間線,這樣就可以避免很多的重複返工。
謝遲看到通告單的時候,瞬間怔了一下。
他倒不是沒想過和陸行朝對戲的部分,隻是卻沒想到這部分居然會來得如此之快。
在他的設想裡,倆人要對戲,至少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情。在這之前,他就可以儘量平和自己的心情,爭取不把任何情緒代入到演戲之中。
這也是他之前會找陸行朝的主要原因。
既然接下了戲,他就必須要對自己的工作負責。但他和陸行朝三番兩次的見麵,最後都可以說得上是不歡而散。
陸行朝演戲多年,自然是不需要擔心這種情況發生,什麼情況下都可以很快進入狀態。可他的經驗卻遠比不上這人,被弄得心煩意亂之後,他真的很怕自己演不好“舒陽”。
“哥,明天的通告單是有什麼問題嗎?”
見他捏著通告單遲遲不說話,小夢忍不住問了一嘴。
“……沒事。”
謝遲回過神來,衝她笑了一下,“就是對內容安排有點驚訝,沒什麼,其他的都挺好,隻是我自己的問題。”
小夢不是很清楚他和陸行朝之間的事。
她隻粗淺地知道這倆人以前曾經在一起過,後來又因為一些原因分手。但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小夢卻不是很了解。
她掃過通告單上的內容。
上麵“陸行朝”這幾個字讓她心底產生了一些了然,便體貼地說:“那哥要是有問題直接喊我,我這方麵熟,有需要我就去和劇組掰扯。”
“行。”
小夢朝謝遲笑了一下,推門走了出去。
謝遲低頭又看了一眼通告單,將紙頁折起,起身壓在了床頭。
…………
……
第二天,拍攝如期進行。
自從這套房間內景搭好之後,這還是首次投入使用。謝遲這邊妝剛化了一半,就被拉過去試戲,方便劇組調試燈光。
謝遲到的時候,陸行朝前腳剛來。
他靜靜坐在床邊,微垂著眼,似乎像是在想著些什麼。看見地板上靠近過來的影子,他微怔了怔,隨後抬起眼眸。
賀岩是一名大學老師,典型的學者。
所以劇組在設計造型的時候,刻意將這人的氣質朝著彬彬有禮的方向去打造,還戴上了一副眼鏡,用來柔和他眉眼中的冷冽銳氣。
不過這會兒他造型還沒來得及全部做完。
於是落入眼中的便隻剩下了一種冷森森的嚴肅感,反而像是殺伐果斷的軍-人。
謝遲在床邊停下腳步。
倆人這些天沒什麼接觸的機會,話說得也很少。徐正慶的每一場戲都排得很滿,基本沒有什麼喘息的時間。
這是謝遲最近這一段時間內,頭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近他。
他便禮貌性地衝這人點了下頭。
心平氣和地打招呼道:“陸老師,早上好。”
“早。”
他很快回過神,從床邊站了起來,側身給謝遲讓了個位置,言簡意賅地說,“我們一會兒先簡單過一遍,不用特彆仔細,方便他們檢查機位和燈光道具就行。”
接著又忽然頓了一下,像是補充,“如果你還沒吃早飯,最好找點東西墊墊胃,這部分花的時間會比較長,加上做造型,弄完可能就要到中午了。”
謝遲這段時間泡在劇組裡,倒也見識了徐正慶這人到底能有多強迫症,陸行朝說的可能性確實不低。
不過他說歸他說。
謝遲“嗯”了一聲,便從這人身邊穿過,坐到床上客套地說:“沒事,我已經吃過了,謝謝陸老師關心。”
見他態度如此疏離,陸行朝沉默了片刻。
他動了動唇,似乎還想再和謝遲說些什麼。然而不等他出聲,徐正慶便也跟著一同走進了場地,坐到了攝影機前。
他看見二人到位,舉手示意了一下。
接著便問:“你倆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我就先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