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如果忌諱‘死’的話, 留一兩口氣……也不是不行?”
見孫臏一臉複雜,秦昭連忙補救。
奈何底氣越漸不足,最後的試探幾乎到消音的地步。
唯有桑冉的笑聲越發洪亮,他甚至快倒在地上現場表演捧腹打滾了。
秦昭被這一靜一動整得開始懷疑自己, 也不知道如此坦言是否真冒犯到孫臏, 笑聲和沉默都讓她心裡咯噔。
“要死不活, 半死不活,昭昭啊,好主意, 彩!”
“你快住嘴啊——”
桑冉幾乎被逗得笑出眼淚來。
他支起身子, 扶著案,拿袖子假兮兮地擦拭眼角。滿滿的戲謔之意隻要長著眼睛都能瞧出來。
秦昭憤然, 忍不住舉手拍了下桑冉後背。
這下可好, 他直接趴在桌上環臂悶聲大笑。
“先生, 我……”
“昭, 臏已在生死間門走過一遭, 雖然求‘活’,卻也並不忌諱‘死’。”
見孫臏平靜回複, 秦昭舒了口氣。
太好了, 他沒有生氣、介意。
“那先生為何……這副表情?叫我誠惶誠恐的。”
“因為昭的思路太令人匪夷所思, 臏被意外到罷了。”
“哎呀,這有啥好意外的——在我看,昭昭這主意出得好極了。”桑冉愉悅地坐起身,投入逃魏大計的謀劃裡,“咱們不忌諱‘死’,但在大數人那‘死者’是要被尊重的,或可因此逃過城關嚴查?”
桑冉神采奕奕, 有些興奮地補充道:“孫臏,你喜歡什麼木料?冉可以連夜幫你打口上好棺槨,不用加錢。”
孫臏隨即贈了他一聲冷笑,涼水臨頭便澆:“棺槨?嗬,臏以為用‘送葬’出城就很冒險了,不想桑冉竟想增加逃亡難度——”
“臏且問你能用上棺木的庶民能有幾何?‘上好棺槨’?”
青年雙手交疊在身前,顏色淡淡,字詞句段嘲諷拉滿。
“冉是否要先去‘獵’上一位貴族子弟,給臏做個由頭;再雇些殯儀隊仗,好配得上那棺槨規格,給臏風光送行?”
噎住的人換作桑冉。
秦昭默不作聲,她有種錯覺:先生似乎就差把“你是不是蠢”當麵扔桑冉臉上了。
停在孫臏肩上的小雀扭頭埋進翅膀裡,人性化十足。就不知這番動作,究竟是沒眼看還是不忍看。
“昭,你說,你要讓這家夥怎麼‘死’!”
桑冉氣急敗壞,扭頭就拉人下水。
秦昭連連擺手,“我不是,我沒有,彆瞎說”一鍵三連。
“說來臏也好奇,很想知道昭給我安排了什麼‘死法’呢。”
孫臏笑笑,竟給了她鼓勵的眼神。
壓力瞬間門轉移到秦昭身上。
秦昭心中警鈴大作,反問自己是不是走進什麼奇怪的場次了,明明還不到她的輪次來著。
不,不要多想,這是正經的逃亡計劃戰略會議,不要跑偏!
“先生先前問‘何時走,如何去’,又問我帶著你如何出大梁城,要我‘謀劃完善,以示誠意’,我隻能絞儘腦汁去做方案,還請先生幫忙查缺補漏。”
秦昭正色,目視孫臏娓娓道來。
淺笑的青年亦收斂神情,仿若回到上一次他們的推演。
“按照我的計劃,我們‘趁夜走,車馬行’,‘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離開大梁’……”
“趁夜?昭要搶在宵禁換防前離城?請恕臏直言:此刻絕非城防鬆懈之際,夜間門‘送葬’於禮不合,馬車探查極易,恐成箭靶,實難‘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出城。”
她剛拋出一句,他立即從四麵八方攻上去。
若不是心中早有預料,秦昭恐怕又和先前那次勸他入秦一樣,被他駁斥得難以招架。
“先生莫急,我還沒有展開說呢。”
“……昭在報複臏嗎,用這拙劣的停頓引誘?是矣,你並非莽撞之人,不會用這般兒戲的謀劃搪塞我。”
桑冉翻翻白眼,這倆人簡直沒眼看。
說的就是你呢秦昭,被表揚一下就這樣嘿嘿笑,太好哄了吧?
還有你啊孫臏,平日裡都細思慢緩的,從沒見你這般急躁,故意的吧,絕對是故意的吧?為了緩解她的緊張,至於嘛你?
“先生所言不假。畢竟龐涓現已回大梁,得知先生逃離牢籠,以其心性必下令讓城關多加留意。
“先生的特征太過易辨,黥麵或許還能掩飾,臏腳確實不好糊弄他人。扮作尋常的‘死人’出城,若是按正常的方式走,肯定會被攔在城門。
“畢竟我們能想到的,龐涓一定也能想得到——保不齊他就下過令,要求嚴查出殯人群,必要時允許開棺驗屍呢。”
長篇出口,秦昭頓了頓,給自己倒了碗水,清清嗓子。
桑冉倒是被勾著急起來,趁她鬆口的間門隙,忙拉過秦昭的手,差點沒讓水撒出來。
“嗨,都什麼時候了,你說完再喝不行嗎?我的昭昭啊,彆賣關子了行不行。”
“……桑冉,你肩膀上麵的是什麼,擺設嗎?既然暴露點是在‘開館驗屍’上,那就讓他們不敢開館不就行了。”
秦昭灌了一大口水,聽見孫臏的話,連忙向他比了個大拇指。
先生的腦子就是轉的快,一下子就找到重點。
桑冉依舊一副狀況外的表情。
明明討論他一個字兒也沒落下,為什麼到這就聽不懂了呢?
“昭昭,你跟他講暗語了?”
“哪有什麼暗語啊,桑冉。”
“那為什麼他明白,我不明白啊?”
“那是因為桑桑把腦子全用在梓藝上了吧。”
桑冉抱手後撤,被她那聲“桑桑”的昵稱雷得裡焦外嫩。
少女似未察覺,還衝他安撫地笑著——笑得他寒毛都開始倒立。
“我們用馬車,先生就躺在車廂裡。直接大大方方暴露給他們,隨便讓他們查。”
秦昭眼睛發亮。
“隻要讓他們看到臏的一瞬間門被震懾住,不敢再上前細細確認,我們自然就能堂堂正正走出大梁城。”
孫臏順著她的思路說道。
“……”
唯有桑冉招來小雀盤在手上蹂.躪,仿佛人類的進化根本沒有帶上他。
擼鳥的青年忍無可忍:“所以孫臏到底怎麼去‘死’?”
少女愣了愣,軍師的眼神變冷。
他們同時把視線轉向桑冉,充滿著憐憫的解答和秋後算賬的意味。
“‘病灶’。”
“‘時疫’。”
桑冉一愣,斷掉的思路終於鏈接上。
若是一具染了時疫的“屍體”,管他是死是活,膽再大的城門守也不敢多看幾眼——
一時有疫,滿城皆死才是世間門常態。
沒有人有勇氣拿命去賭,也沒有人願意。
“先生聰慧。”
“不,昭已經提示得就差把答案念出來了……或許我該再早些想到的,畢竟昭懂醫術,提及生死,必定有依據。”
桑冉有些胃痛。
他究竟犯了什麼錯,要跟這倆攪在一起——啊不,為啥他當初要同意帶上個“瘸子”,“女弟”這般偏心,他是純粹自找罪受。
“昭準備讓我染上什麼‘時疫’?”
“先生知道‘天花’嗎?就是‘虜瘡’。病發時紅疹泡痘遍及頭麵全身……光看這一病灶就很需要勇氣了。”
孫臏靜默,控製思維不被帶動,在腦海構建出發瘡糜爛的可怖模樣。
秦昭眼神切切,似乎懊惱自己言辭匱乏,描述不出天花那十分之一的殺傷力。
“不行了,我也要來問一句:‘怎麼走?’”
桑冉拍拍桌子,把小雀嚇得飛到孫臏頭頂縮起來。
“你們拿什麼理由出城呢?出城令又怎麼取?不怕在門口暴露端倪,被城門守就地坑殺?”
“桑桑莫急。早在和先生被一瞎一啞遊俠組合扔到這屋子前,我們逃離地牢的半路上也遇到過宵禁巡邏兵。”
秦昭拍拍桑冉的肩寬慰他,沒發現他在聽到遊俠組合的描述時,閃現的片刻紊亂神情。
“那會他們拿出了齊國使者在魏國的專用令牌,巡邏兵一看便直接放行。從目前能探到的消息看,齊使現在還未離魏回國。
“我們隻需要借齊使的令牌用下就行。或許還能讓龐涓分些精力往齊國那邊查——反正救先生這事,確實是他們起的頭嘛。
“到時候就用‘仆役犯了事,被黥了臉扔牢裡,不幸誘發天花,恐釀成大患拖去城郊掩埋’做說辭……先生應該不介意被這樣說,也不會介意我坑他們一下吧?”
孫臏歎氣,宵禁永遠禁的是庶人。
秦昭的小故事編得還行,就是他這“經曆和運氣”,有點太“好”了。
“不介意,昭甚至可以坑得再狠一些。”孫臏搖頭。
“所以啊,昭昭,現在是輪到冉給你們剌個齊使令牌來咯?”桑冉搓搓手,稍顯興味。
“不,桑冉,令牌先生手裡就有——在那個小箱子裡裝著。”秦昭的話就是無情的打擊。
孫某人甚至為了看桑某人呆滯的傻樣,特意從袖中掏出了那塊小令牌。
秦某人歡欣雀躍,直嚷嚷果然是被先生收好了。
“昭的記憶太好,那次我強行開鎖開箱,收撿這些東西還是被你注意到了。”
“那倒沒有呀,先生不是知道我會下意識記住很多東西嘛……我也是後麵複盤才發現的。”
桑冉覺的自己今天就不該坐在這裡。
“女弟”啊,“兄長”還沒把你嫁出去呢——昭昭啊,好好看看,到底誰才是能和你一起搗鼓木工手藝活的搭檔啊!
“所以,在昭昭你的計劃裡,完全不需要冉嗎?需要的話,要冉做些什麼?”
桑冉盯著紮根在孫臏頭上的小雀,恨不得把它揪下來丟出去。
“我需要你啊,桑冉。”
“彆妄自菲薄,你很有用。”
不知為何,受到來自兩方的肯定並不能讓桑冉釋然開懷。
他反而警覺:前方有坑。
“馬車需要交給你駕駛呢。”
“你是,最關鍵的車夫。”
很好。
隻有桑冉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026·
孫臏自己選的路,就必須要自己走完它。
局在幾日前已布好,今日恰逢朔月
既然把計劃的製定權都交給秦昭了,他能做的也就隻有乖乖在車廂裡,換上特意染上臟灰的裡衣,貢獻出他的臉。
對,秦昭隻要孫臏躺好,貢獻出身體和臉就行。
他隻能放鬆身體,閉上眼,把自己想象成一具“死屍”……
也對,他需要快些入戲。畢竟按照秦昭的“劇本”,今天可是把他丟去亂葬崗的“好日子”。
觸覺無法屏蔽。
孫臏不用睜眼,便知秦昭拿著自製的小筆刷,沾上用五穀細粉調好的原料,在他臉上戳刷出一個個天花皰疹,然後在刷上一層不太好聞的亮油。
天黑雖是天然的隱蔽條件,能影響城門守的勘察,掩蓋部分在百日裡的失真。
但考慮到有照明物的存在,為了讓火把照過來更顯逼真,秦昭說這是必加的細節。
等做完臉,孫臏的衣襟被扯得大開。
他努力平複呼吸,隻能裝作不在意將眼睛閉得更緊,唯有微顫的睫毛泄露了些許內心。
微癢順著臉遊走而下,直到脖子、鎖骨、肩膀、和前胸……衣襟被合上,孫臏這才鬆了口氣。
秦昭擼起他的袖子,在雙臂和手上點上皰疹,然後輪到腳和小腿。
她真的太認真了。
孫臏完全無法想象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秦昭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忍受下來,為他做成萬無一失的偽裝。
“好了。”
秦昭擦擦汗,收好工具。
桑冉聽見立馬掀開車簾,要看孫臏的好戲。
“……”
“覺得我的手藝怎麼樣,桑冉?要不要再加點細節?”
“你可住手吧,昭昭,我的晡食都快吐出來了——啊,我為什麼要好奇進來看他——你是為了節省口糧是嗎?冉或許三天都吃不下飯了!”
桑冉驚恐著,罵罵咧咧地放下車簾,隱約還能聽見他的乾嘔聲。
孫臏聽罷便不想睜開眼了。在他看來,秦昭的心性偏向脆弱,但某些方麵,她又比任何人都堅韌。
“看桑冉的反應,先生,我覺得我們應該問題不大。請你務必裝得氣若遊絲些。”
秦昭囑咐完,下車將工具帶進廚房。
把小碗洗淨放到架上,將筆刷扔進灶台燒掉。
早些時候,秦昭就將小屋裡裡外外重新收拾了一遍,按照最初的模樣儘量將它複原。
她最後看了小小的屋舍一眼,輕輕闔上門扉。
這裡是秦昭來到戰國時代的第一處落腳點,也是她全新人生的起點。
逃出囚牢的時候,她沒想過會遇見孫臏,也沒預料會結識新的友人桑冉,更沒想過她也能在遙遠的時空裡不迷航,能堅強地活下去。
或許生命和草種萬般相似。
無論被風帶到何處,隻要有土壤水分和陽光,無論什麼惡劣貧瘠的外界條件,它總能生根發芽。
“昭昭,準備走啦。”
桑冉在馬車上招呼她。
秦昭跨上醫療箱,掏出素粗布折疊的三角巾,將頭發口鼻捂嚴實,毅然踏上馬車。
秦國,她來了。
*
“禦者駐馬——來者是何人,趕著這個時間門出城,不知道就要宵禁了?”
城門早已放置好拒馬。見有人要離城,城門守出令製止。
守城衛兵雙戈交錯,將城門攔住。其餘守衛持戈戒嚴,車馬若稍有異動,他們手中的長兵就能讓車廂被紮成刺蝟。
“知,怎會不知宵禁大事——可是事發突然,使君吩咐辦事,沒有辦法不遵從。”
聽到桑冉與城門守的對話,秦昭在車廂捏緊了手,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桑冉應該遞上了身份牌和齊使令,城門守正在查驗……
“令牌無誤——”
隨著城門守的一聲高呼,秦昭聽到了守衛收戈的聲音。
“車內何人,出城做甚,立刻下車一驗!”
威嚴的聲音逼近,秦昭深呼吸,調整說話的聲線。
城門守見久不應答,立即拔出佩劍,守衛操戈之聲又起。
“踟躕不動,車內不會藏有見不得人的東西吧?”
語畢,城門守欲挑車簾。
秦昭的聲音發抖:“車簾務必不要掀開……車內,確有不可示人之物……”
城門守嗤之以鼻:“女人?那我可要好好瞧瞧,有何‘不可示人’。”
桑冉連忙拉住他:“城門守,小心為上,真不能開——哎喲——”
桑冉似乎被推攘到一邊。
依照他出眾的演技,應該沒有受傷,隻是順勢而為。
“招呼火把,某倒要看看車中所藏何物!”
秦昭心提到嗓子眼,青銅劍刃挑開車簾。
外麵天色擦黑,火把灑下昏黃的光,將油層照的爆滿透亮。
城門守定睛一看,車內一掩麵似泣的女子,還有一個氣息微弱的男人。
不,那不是男人——是怪物!
饒是在戰場上見慣了血腥場麵,從軍中退下的城門守也難捱心中作惡的泛濫。
幾乎沒有人形,膿皰讓男人的五官四肢都扭曲了。城門守提著車簾,踉蹌著退後幾步。
“城門守快放車簾——此人乃是使君的仆役,因犯事惹惱使君,受肉刑後被扔進囚牢……怎知這醃臢貨竟發怪病,巫醫看過嚇到直呼‘疫’……使君這才讓人尋個人靜時,拖出去燒了埋了。”
“爾等豎子,怎不早說!”
“早就想說,但要低聲說,您不給機會說啊。”
城門守紅著眼,刷地放開車簾。他頓時覺得,身上哪哪都不舒服。
突然,車簾裡伸出一隻手,是那位陪同女侍的——怪不得那女侍一副張巾戴帽的怪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