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小小的血跡和膿水令城門守忍不住想拔劍。
“破了……我會不會也變成他那樣?放我下去,錢我不要了——”
“你這碎女子,彆不識好歹!”
城門守看車夫上前,進車廂一個手刀將女人打暈。
他心有餘悸:還好還好,沒有讓人跑出來。
桑冉狗腿地湊過去,他很有分寸地停在稍遠處,悄聲低語:
“城門守,您看這個……我可能要埋兩個人了——您彆聲張,這疫隻要不沾上膿血就不會傳上——您看齊使住處,近來不也無事發生嗎?”
城門守手腳發軟,疫即死病,沒有貿然沾上真的太幸運了。
他連忙呼喊守衛,讓他們收戈。
“放、放行,速速放行——”
起先城門守那不可一世的鏗鏘氣勢,此刻連發號施令都破了音。
……
馬車向大梁城外的偏僻位置駛去,等入山間門林地,車廂內外在靜默中爆出一團歡聲笑語。
“桑冉,有朝一日你不做梓人,伶人也適合你。”
“哈,昭昭,最後那出你簡直神來之筆。”
“喂,你倆……能不能不要兒戲?逃亡不是遊玩,你們的戲演得太誇張了。”
秦昭扶著孫臏坐起,給他遞上沾濕的布,好將天花妝擦洗乾淨。
“得了吧,孫臏,趕緊把自己收拾得能見人。冉可不想等會策馬,一回頭見你,被惡心得墜下馬去。”
桑冉笑道。
天色漸晚,即使早已摸黑踩點熟悉過這邊,他駕車依然謹慎。
“不誇張些怎麼唬人?你呀,沒在庶人堆裡混過,越誇張他們就越害怕,一害怕就離深信不疑不遠了。”
“那便謝謝桑先生為臏上課,試問要揖還是要拜?”
“噫,冉可承受不起。我們到了,準備下車。”
馬車停下。
保險起見,製定計劃後孫臏就提議,出城時乘坐的馬車是必須舍棄的,用來迷惑追兵。
桑冉雖覺的誇張,但沒有反對。畢竟龐涓為人,孫臏最清楚,謹慎些沒有壞處。
馬車的方向是往齊國去的,而他們真正的去向是秦國。
一方奔向富足,一方去往窮苦。
桑冉在樹林裡牽來兩匹駿馬,一會他們要騎馬離開。
馬車就讓它自行向齊國跑吧——反正都是老叔留給桑冉的,丟了也……其實換成錢的話,還是挺心疼的。
“昭昭,你真的會騎馬嗎?”
桑冉馴導馬匹跪臥在地。他將孫臏抱上馬,再讓它起來,最後再翻身而上與孫臏同騎。
畢竟某傷殘人士需要特彆照顧,但他更擔心同行的秦昭。
“雖然很久沒有騎過了,但我的身體一定記得。軟馬鞍……隻是沒馬蹬而已——桑冉、先生,我這問題不大。”
說完,秦昭順利爬上馬,牽引韁繩走了兩步。
在外婆家馬場長大的記憶正複蘇著。不一會兒,她的身體似乎就重新找到了和坐騎溝通、駕馭它的技巧。
秦昭輕輕吹了個口哨。騎馬有種不可形容的暢快感,怪不得後世依舊那麼多人喜愛它。
看她上手高興的樣子,桑冉和孫臏也放下心來。
“跟緊桑冉。昭,夜已黑了,路不好走。”
“放心啦,我們又不疾行。孫臏你能不能彆那麼操心,從大梁‘逃’出來,就開懷些。”
“為杜絕被報複的可能……桑冉,韁繩在你手裡,我不會反駁你的話。”
“哎呀,我的心思這就被拆穿啦?真可惜呢,昭昭,我這十裡路上可不能摔著他。”
“那臏還真要多謝你費心,桑冉。”
……
秦昭策馬已經領先了他們一小段。她回頭,看著孫臏和桑冉說說鬨鬨,內心無比滿足和歡快。
頭頂上是亙古不變的星空。
北鬥七星化作大熊座的尾巴,一直繞著小熊座尾巴的尖端旋轉——那是北天星座裡最亮、最恒定的星,它是北極星。
“你們不要鬨,快些走吧。我們雇傭的馬車停在十裡外呢,你們就不想早些在車廂裡休息嗎?”
秦昭驅馬繞著兩位青年轉了幾圈,敦促他們稍微快些。
縱使腳下的土地會從滄海變遷成桑田。
隻要有協同前行的夥伴,秦國不遠。
哪裡都不遠。
*
一路風餐露宿,山水兼程緊趕慢趕,拚著快要散架的身子骨,一行仨人終於快抵達秦國的邊境。
看到遠處地平線上的關隘,秦昭感動得快要掉下淚來。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曆史上的孫臏不去秦國了,為什麼她認識的孫臏對去秦這麼抗拒——
絕不是因為秦窮,絕不是因為複仇不便,純粹是路太遠了!
秦昭相信,就算是曆史上的孫臏,逃魏前若是聽到嬴渠梁的《招賢令》,應該也是動過心的。
但殘損的軀體支持不了長途跋涉的損耗,去齊永遠是最佳選擇。
三人的馬車停靠在路邊,道旁不遠是一塊空地,他們決定在此修整片刻,再入秦關。
孫臏被桑冉抱上輪椅,秦昭推著他到空地上放鬆一下。
這一路真要感謝桑冉,如果沒有他的存在,秦昭一人帶著孫臏恐怕連魏國國境都出不去。
他會偽造通關牒櫝,能在各處驛站更換到馬匹,還能打獵燒烤……秦昭願稱桑冉就是濟世神。
一路西進,秦國風光與各地對比,區彆異常明顯。
它的山水草木似乎都帶著一種粗獷和硬朗。仿佛隻為生存,不需要虛的花架子。
秦昭躺在草坪上,酸痛的身子在自然的撫慰下恢複能量。
孫臏在旁邊坐著輪椅吹著風。桑冉拿著她的打火機,準備搭個簡單的烤架和地灶後生火——是時候填飽肚子了。
四周好靜啊,靜到疲憊的人無法進入夢鄉。
秦昭本準備躺草上小憩會兒的,不知為何難以調動困頓,仿佛身體一直處在緊張狀態似的。
帶著困惑坐起身,秦昭本要跟孫臏搭話,一見他麵色凝重就沒有貿然開口。
她的視線掃向桑冉,發現這人看似在削木棍,實則像在走神。
“桑冉,昭一路上都在念叨想吃‘野味’,你要不去‘獵’上幾隻‘飛鳥’回來?”
孫臏撚斷一根新鮮的草梗,突發奇想,隨意地向桑冉提議。
等等,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我怎麼不知道?
秦昭滿頭霧水。
“嗨,‘飛鳥’多小呀,沒肉沒吃頭,等冉給她抓幾隻‘走獸’,保準讓昭昭高高興興呢。”
桑冉提起削尖的木棍,笑著伸伸懶腰,與孫臏視線交彙後,提步鑽進馬車旁的樹林。
飛鳥?走獸?打獵?
先生和桑冉在打什麼啞迷呢?
被問號淹沒的秦昭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昭,能來我這嗎?”
孫臏笑著對她伸出手。
秦昭被他慢慢拉過去,盤坐在孫臏膝蓋前。
他輕輕捧起她的臉,帶著她立起身子,眼裡一片細碎的星辰。
秦昭似乎在裡麵看到春水與桃花,繾綣與明媚。
心臟可恥地開始變成細密的撲通旋律,臉頰升溫似著了火一般。
“昭,害怕的話,就閉上眼——”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溫情的笑,簡直和夢中幻像無二差彆。
為什麼……要害怕?
先生是在……安慰我?
思維摸不到頭緒,無法延展開來。
秦昭聽從孫臏的指示,輕輕闔上眼簾。
她不再能看見。
秦昭關閉目視世界的瞬間門,孫臏眼中的流光便轉成冷鋒的寒銳。
那是殺意。
咻——
羽箭向秦昭射來。
·027·
須臾間門,秦昭被孫臏猛地壓下身子。
她緊貼在他的腿側,除了他緊繃的肌肉和乾冽的氣息外,她還聽到迅捷的破空聲。
孫臏大幅度地側轉軀體。
箭矢刺入他身後輪椅的背板,箭尖沒入。
——箭鋒所指處,正是先前秦昭心臟所在。
“害怕就閉上眼,昭。”
同樣一句話,此刻他的聲音冷到像是結了冰。
秦昭卻反常地睜開眼。
她看見孫臏迅速拔出箭矢,她聽到身後有惡意的刀鋒,她感受到箭矢順著先生的臂膀刺出。
冷兵器刺進□□,血管被破開,血液噴湧出來……
天上下起了紅雨——
第二箭刺出,隨雨滴落地的,是人體倒地之聲。
秦昭呼吸急促,身體不聽使喚,大腦格外清醒。
路上沒有碰到的攔截,原來皆在終點處等待……龐涓這是要讓他們斃命於生路前一寸,殺人誅心。
劫殺還在繼續。
拚命扭轉身子,秦昭撲到一邊,給孫臏讓開空間門。
她知道這會兒自己幫不了任何忙,能做到不添亂就是最好。
屍體就落在孫臏腳邊。他抄起了那人掉地的短劍,架住了又一位劫殺者刺來的劍。
單純的力量博弈,野蠻又危險。
青銅與青銅撞擊出的錚鳴令秦昭暈眩。
她看到有賊人繞後,蓄勢接近,欲要發動突襲。
頃刻間門,秦昭爬向屍體,取下他背上的木弓,狠狠地抽向和孫臏短兵相接的刺客。
“先生,後麵!”
弓弦絆住那人的腳,秦昭使出全身力氣,去撼動那座高山,終令他下盤不穩,壓劍的力道鬆懈。
孫臏抓住機會,滑劍一讓,劍鋒直斷那人頸項。眨眼劍軌一轉,直直刺向身後。
劍入骨肉。
偷襲人猙笑,血沫從齒間門淅出。他緊緊抱住收割他生命的凶器,拖拽著向後猛退。
孫臏連人帶輪椅被刺客死前的爆發拖動好幾步,他幾乎快被人通過劍從輪椅上提起來。
瞬息取舍,孫臏放手。
刺客抱著劍跌進草從,絕了氣息。
還沒鬆口氣,秦昭便看見孫臏前方的高草中竄出一道黑影,森然的劍鋒直衝向他。
孫臏手中已經沒有任何武器,掉落在地的短劍離他太遠。
——似是必死之局。
秦昭不知哪來的力氣,她驅動腿,快跑過去,將孫臏牢牢罩在身下。
電光火石見,她看到他無從自控的表情,突然間門什麼都不怕了。
秦昭閉上眼。
砰——
“打掃戰場,彆留一個活口,我要將這些魏狗的頭顱一顆不少地給對麵送過去。記住,少一顆都不行。”
秦昭聽見一個粗獷的男聲。
就像秦國的山水草木那樣,它是硬氣的,質樸的,也是令人心安的。
“唯。上將軍,保證一個不落。”
軍士散開,打掃戰場。
秦腔不似中原腹地上的語言那樣,沒有溫潤如水,實在得擲地有聲。
她緩緩從輪椅上移開,轉過身子。
黑色衣袍的將軍沒有掛甲,典型的秦人樣貌,身姿偉岸。他正將一擊射殺刺客的弓扔給扈從。
秦昭這才看見,箭矢從最後的偷襲者背後沒入,箭尖從他胸口穿出。
——何等霸道的武力!
“你這女子不錯,有咱們秦人的風骨。就是太水、太柔了些,跟那不中用的花一樣。咱秦國的女人,給她一把小刀,都能把人切下一段。”
將軍沒什麼架子,像老朋友見麵似的,扶著腰上的佩劍大步走過來。
他盯著秦昭瞧了半晌,終是開懷地調侃起她來。
秦昭額頭滴下並不存在的汗滴。
秦國的女人,有這麼彪悍嗎?好像、好像還挺不錯?
不必要女人溫順,不必要女人悅人。
如此看來,秦國的女人在曆史規則的束縛裡,能更大限度地做自己,是件幸運的事。
“身手膽識皆上等。可惜,可惜。”
黑袍將軍目光落在孫臏身上,不著過多言語。
“人生曆練而已。可惜,亦不可惜。”
孫臏坐在輪椅上,雙手交疊前推,泰然處之。
“臏攜昭,謝秦國上將軍公子虔搭救。請恕臏殘損之軀,無法起身行禮。”
原來他就是贏虔,秦國新君嬴渠梁的兄長。
秦昭連忙站直,和孫臏一齊行禮。
“嗨,既知我贏虔之名,應知我不喜這等虛禮。搭救算不上,即使我不出手,你也能製服這歹人,隻是多少受點傷罷了。”
“將軍恩情值得臏禮拜——若臏受傷,有人會心傷,此乃臏之不欲也。”
贏虔不耐地擺手。
“毋要如此說話,虔多在軍中,不喜文官這套。諸位可是來我秦國應我國君《招賢令》的?”
不等他們作答,贏虔審視孫臏,意味深長地笑道。
“我秦國求賢,不是窮人買糧,不論優劣隻求飽腹……我秦國,並非來者不拒,是個人都要的。”
秦昭知道,孫臏的樣貌入世定會遭人誤會,卻不想這麼快就人被挑明。
她欲要上前辯解,孫臏卻拉住了她。
青年坐在輪椅上,拂袖端坐,背脊筆直。
“臏亦然——不是什麼樣的國君,都值得臏輔佐的。”
贏虔開懷大笑。
這個青年一身脾氣,卻比那些個鼻孔望天隻讀聖賢書的無聊子弟,要來得對他胃口!
……
桑冉和秦昭他們彙合,身上也是一身血跡。
後麵,有秦軍士從林中抬出五六具屍體,皆被一根木棍洞穿咽喉斃命。
鑒於他們來秦國是為《求賢令》,贏虔護送他們去到櫟陽,給他們指路專為賢士們修築的招賢館後便離開了。
秦昭他們沒去館內,反而自費找了家旅店下榻。
桑冉去停馬車,秦昭推著孫臏準備回房。
恍惚間門,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昭,是你嗎?”
秦昭抬頭,樓梯上素袍的青年正衝她招手。
孫臏有些意外,她竟在秦國有故交。
“鞅?”
孫臏挑眉。
他聽見她這樣叫那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