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走了會兒,說:“你好奇我的老師?”
黎裡抬頭:“是好奇遇到厲害的好老師是種什麼感覺?”
燕羽想了一下,說:“事半功倍,不走彎路。”
黎裡沒講話了,神色悵然。
燕羽也沒多說,但到了學校,卻提議跟黎裡一起練視唱練耳。
黎裡不解:“你跟我一起練,不是純浪費自己時間?”
燕羽說不會,又說最近練習太累,需要放鬆。
正值備考期,琴房早早被占滿,兩人在藝術樓找了間小教室。
燕羽毫不浪費時間,進去就放下琵琶盒,拿出習題,坐到鋼琴邊給她出題。
黎裡答題速度不錯,準確率仍是十題錯一兩道。但燕羽說,考慮到臨場緊張,這正確率不夠。
考了幾十題後,燕羽拿過她稿紙看,微皺了眉。
黎裡見狀,道:“可能正確率上看不大出來,但我這幾個月是有提高的。以前會猜很多,現在不猜了。”
燕羽一愣,眉心一下舒緩,解釋:“我有時候想事情會皺眉,不是說你……”
“說也不要緊。”做學生時的黎裡很謙遜。
燕羽抿唇,繼續看她常錯的題,很快發現問題所在。
“你過來。”他說,認真注視她眼睛,“每種和弦的色彩是不一樣的。比如大七和弦,非常明亮,而……”
黎裡片刻恍惚,燕羽極少這般長時且專注地直視她。他眼眸清淨明亮,嗓音沉潤,因專業和認真,整張臉有了超出年齡的成熟,但又不失溫柔平和,初春的清風一樣。
她很快回神,仔細聽他描述每種感覺,一邊心裡體會,一邊飛速筆記。
“……像深夜空巷子的感覺。你以後從這些角度去分析,會發現很不一樣。每個音符,包括音符與音符之間的關係,都有它獨特的構造。”
剛說完,隔壁教室傳來不知誰彈了一首原創旋律,燕羽略一垂眸聽完,轉去麵對鋼琴,一音不差地將旋律複製出來。
“比如這段調子,常規的C大調旋律,但如果用五聲調式進行會更出彩,在這個小節加上#5,立刻就有拐彎的感覺。”他雙手在鋼琴上靈巧躍動,“左手織體從波浪式換成三層次織體,感覺又完全不一樣。”
黎裡坐一旁傾聽,原本平平無奇的旋律,他一丁點改動,傳達出的意境竟截然不同,仿佛從平坦水泥路拐進曲徑通幽處。
“大概是這意思。”燕羽停下,又調轉身子,再次注視她,“你音感很好,但你可能從來沒有研究過每個音、和弦的方式特點,沒往這方麵想過。隻是憑感覺。”說到這兒,他肯定道,“憑感覺到這種程度,已經很厲害了。但你得意識到,哪怕是感覺,它也是可以係統而精確地整理出來的。音樂是一種科學。換種方式去思考,以後你聽東西會很不一樣。”
燕羽講完了。黎裡盯著他,沒做出反應。
燕羽遲疑:“我……是不是沒講清楚?”
“很清楚。是從來沒人跟我講過,一下聽到這個概念,有點震驚。”她說,“謝謝你。”
燕羽一愣,輕聲:“這都是很基礎的東西,可能你們老師忽略了。”
“或許吧。”她應著,低頭迅速整理筆記。
他講的東西,她早已密密麻麻記了好幾頁。
燕羽發現,她很聰明,一點就通。隻不過,沒人來點。藝術生通常都需要額外花錢請好老師。可她沒有家人支持,也沒錢長時間地課外補課、請優質私教,還得耗費大量本該練習的時間去打工掙學費。就這樣,她專業課能學成如今這樣子,已經很厲害了。其中的努力和辛苦,大概隻有她自己知道。而這份苦,或許她自己都從未放在心上。
教室後頭起了動靜。
那有台立式鋼琴,剛才他倆練習時,彆的學生也在練。藝校音樂生早習慣了擁擠的環境,互相不覺乾擾。
燕羽給黎裡講述各音符感覺及音符間關係時,幾個學生全停下聽講,試著揣摩。
這邊講完,那頭幾人一溜煙跑來央求燕羽:“能不能也幫我們做點輔導,真的好難。”
“對呀,我們也要校考,好緊張。”
“你講你的,要我們實在聽不懂,就算了。”
燕羽默了半刻,道:“問吧。”
幾人大喜,爭相提問。燕羽仍是不熱情也不敷衍,認真聽疑問,快速找症結,簡潔做點撥。幾人大有收獲,歡喜至極,連誇他比老師都教得好。還有人感歎他人好,說以前向優生請教,對方遮遮掩掩,甚至說什麼“我平時不怎麼學也不太練習”類的假話。
燕羽平淡應對,中途偶爾看眼黎裡,見她一直在聽,在做筆記。彆人提的問題,也剛好她查漏補缺,他便又講得更細了些。
隻是不知誰傳出了消息,很多人陸續來求教。到了下午,居然湧進二三十人,作曲班的都有。崔讓也來了,沒提問,隻在一旁聽著。
“你講得太準了吧。”
“還特彆好理解。”
“要是以前老師能針對性地發現我的問題就好了,哪至於現在臨陣磨槍。”
眾人七嘴八舌,欣喜又惘然。
“之前隻聽說你厲害,但沒想到這麼厲害,太深了。”
“是啊,功力太深了。帝音是囊中之物。”
“我也是跟燕羽做過同學的人了!”
“以後我就說,燕羽大神指導過我。”
燕羽坐在鋼琴凳上,神色清淡。夕陽斜射在他身上,一半光明,一半陰涼。
“你鋼琴也很好。”陳茵說,“你會很多樂器吧?”
“古琴,古箏、吉他。”他說,“笛子、二胡還行;小提琴也會,但沒其他好。”
大家一陣輕呼,但也不算驚訝了。
徐燦燦笑:“你可以自己組個樂隊了。”
燕羽淡說:“或許可以。以前上排練課,彆的樂手都跟不上我。”
眾人笑了,但不覺冒犯。他們早看出來,他對音樂態度認真求實,絕無半點炫耀。
“你會的樂器好像大都是國樂?”
“我很喜歡國樂,有些人覺得國樂鄉土,不如西樂高級有品位。”燕羽輕搖頭,“我們民樂都是非常古老,有意思,有曆史又有韻味的樂器。在我看來,比西樂更講究精氣跟神韻。當然,西樂也不能缺了精神。”
他看一眼黎裡了,才看向其他同學,“所以你們考試的時候,除了彈奏,還要注意表達出個人的特質跟精神。當然,如果練習不夠,基礎不牢,這都是空談。”
那一刻,黎裡莫名感覺,他今天在教室裡為同學講的一切,似乎是他想對她講而隻對著她又講不出的東西。
大家若有所思時,又聽他淡淡說:“絕大部分音樂生、藝術生,最努力最有能力的時候就是藝考這段時間。可實際上,如果把這時間維度拉長,再拉長,大部分人都會比現在的自己厲害很多。”
眾人一怔,竟有被敲醒之感。
王晗雪說:“但做到你那樣真的很難,每天練十幾個小時,怎麼做得到?”
“太難了。”
“我也做不到。九個小時都要我命了,我最多堅持備考期。”
“燕羽你怎麼堅持的?能不能教我們點方法?”
燕羽默然半刻:“看你們有多重視。琵琶是我最重要的東西。”
教室靜了半分,有人玩笑:“比命還重要?”
“比命重要。”燕羽說。
起了輕輕的笑聲。大家認為燕羽在開玩笑,平日裡疏離清高的大神因這玩笑變得親近了些。
但崔讓蹙了眉,黎裡內心一震。那時,西行的陽光照著燕羽的臉頰,呈出一抹淡金色的透明的質感。他微垂著眼,睫羽在光線下有些虛化。
他坐在人群中,側臉看著格外的孤獨。
滿屋的人影,他隻扭頭朝黎裡看,眼神安靜,竟有些脆弱。
黎裡的心像輕輕撕裂開的一張譜紙。可一瞬,他恢複了淡然,以至她以為看錯。
很快又有人問起專業問題,他繼續解答了。黎裡則繼續認真筆記。
她記了滿滿十頁紙,生怕忘記細節,又趕緊從頭畫重點,加注釋,整理了好半天,回神時發現教室裡光線昏昧了下去,課桌上夕陽光變得橙黃。周圍很安靜,同學們早都走了,一點聲音也沒有。
她抬頭尋鋼琴的方向,見燕羽坐在窗邊一張課桌旁,正靜靜看著她。夕陽籠在他臉上,他眸光深深。
目光撞上的那一瞬,燕羽一愣,立刻移開眼神,知道被抓包了,有些尷尬地抿緊唇,想扭頭看窗外,可沒忍住,低頭摸著眼睛一下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出了白白的牙齒。
那是黎裡第一次看見燕羽笑開,臉頰上有小小的梨渦。
他臉霎時就紅了,很快止了笑,起身背上琴盒,倉促說:“我先走了,你好好練。”
黎裡點頭:“嗯。”
等他背影消失在門口,黎裡沒忍住,猛地雙腳跺地板,笑得趴在桌上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