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枝的心頭被人狠狠一擰,她凝望著裴蘭燼的臉,很想在這一刻質問他,將他後頸上的傷痕都攤出來,問裴蘭燼為何要如此。
但是她忍回去了。
她何其聰慧?她知道,若是她在此時問了,定會打草驚蛇的。
不要奢求從一個背叛過自己的人的口中得到真話,因為他一定會撒謊。
她要自己把一切都查出來才行,她要知道裴蘭燼是從什麼時候與其他女子苟合的,她要等所有事情都知曉,才能揭穿這層麵紗,露出其下醜陋的疤痕。
將裴蘭燼的係帶重新係好之後,沈落枝回了廂房裡,在廂房的梳妝鏡前坐了片刻後,喚了聽風來。
聽風是沈落枝手下唯一還活著的侍衛,他功夫很好,瘸腿的傷這些時日也養好了,行動矯健,見了沈落枝,便跪下行禮,道:“屬下見過郡主。”
沈落枝盯著鏡中的人兒瞧了片刻後,道:“你這些時日,去將納木城踩熟,找幾個人,盯著裴蘭燼,再查一查裴蘭燼的出行。”
聽風先是詫異的抬眸掃了一眼,又趕忙低頭應道:“是。”
以往郡主從不管裴郡守去哪兒的,現在居然要盯著裴郡守...聽風覺得心口發緊,他有些不好的預感,但也不敢詢問,隻得應聲。
聽到那聲擲地有聲的回應,沈落枝閉上了眼,道:“下去吧。”
聽風下去了之後,沈落枝又喚了摘星來。
摘星是她最靈醒的大丫鬟,人聰明,膽子大,又對她忠心耿耿,之前在金烏城,她肯為沈落枝搏命,便可見一般。
摘星深夜被喚來,麵上還帶著幾分倦色,她進屋時,與沈落枝行了個禮,然後才問道:“郡主可是餓了,要用膳嗎?”
沈落枝緩緩搖頭。
摘星這才發現,郡主臉上瞧不見一絲笑模樣,唇瓣也向下抿著,像是遇到了什麼很為難的事情一般,黛眉微蹙,看著竟有些悲涼之意!
摘星驚了一瞬。
他們郡主當日在三元城被擄、在金烏城受辱時,都未曾露出這般神色,像是了無生趣一般。
“郡主?”摘星嚇壞了,她踟躕著湊過來,問沈落枝:“可是生了什麼事?”
“明日,你去一趟郡守府,便留在郡守府內。”沈落枝深吸一口氣,道:“然後,查一查他院兒裡的人。”
沈落枝馬上便要與裴蘭燼成婚了,提前塞過去幾個丫鬟很正常,但是沈落枝說的“查一查院裡的人”便不大對了。
裴蘭燼能有什麼院裡人?
摘星也是個靈醒人,腦子一轉,便回過味兒來了,當即怒道:“裴郡守的房中竟有人了嗎?”
他們郡主千金之軀,從江南一路走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若是換成個尋常女子,在金烏城時便上吊自儘了!裴蘭燼怎麼敢的?
“他當日向王爺求娶之時——”摘星胸口的怒火直燒到了頭皮上,她簡直想拔出刀來殺.人了,無數句辱罵的話都到了嘴邊,但一抬眸,卻看見沈落枝坐在鏡前,無聲的垂淚。
摘星的罵聲便被硬生生的堵了回去。
她靜立了片刻,然後低聲道:“奴婢領命。”
摘星離去之後,沈落枝一個人站起身,走到床榻邊,倒在了床榻上,盯著暗夜的虛空之處看。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著什麼,隻是睡不著,便這樣瞧著,瞧著瞧著,又瞧下了淚來。
她這一夜裡,先是悲涼難過,後是憤恨難抑。
她原先有多愛裴蘭燼,現就有多恨裴蘭燼。
原先相處過時的所有濃情蜜意都腐爛生蛆,變成了一個個令人作嘔的腐臭肉塊,沈落枝便拿著刀,一刀一刀在自己身上削掉。
等她將所有散發著惡心腐臭味兒、流著膿水的傷口都削掉之後,已是後半夜了。
她越想越睡不著,半夜起身爬起來,給她父親寫了一封退婚的信,想了想,又燒掉。
她憑什麼退婚?
她做錯了什麼?
她千裡迢迢而來,發現了裴蘭燼的奸情後,難不成要夾著尾巴灰溜溜的回去嗎?
不可能!
她是何等睚眥必報的人啊?耶律梟那般凶殘到讓人避之不及的金蠻畜生,她都要狠狠地捅上一刀報複,耶律梟殺她的人,她便要焚了金烏城滿城的人,她對耶律梟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她真的愛過、又如此待她的裴蘭燼呢!
裴蘭燼還與耶律梟不同,耶律梟是金蠻畜生,他不在乎大奉的規矩,他自有一套自己的玩兒法,野蠻又凶狠,可裴蘭燼不是,裴蘭燼要按著大奉的禮製規矩來辦事。
這便回到了沈落枝的主場。
她有的是法子報複裴蘭燼。
沈落枝在文案後枯坐了半宿,待到天明時,才起身回到床榻間休息。
她睡得並不好。
這一夜,她沒有夢見耶律梟,而是夢見一處床榻間,夢見她的未婚夫和一個看不見臉的女人顛鸞倒鳳,將她活生生氣醒了。
沈落枝現下倒是完全不想耶律梟了。
她有了一個比耶律梟更恨的人。
耶律梟給她的傷害,便隻有那幾日,她都報複回去之後,便也都漸漸放下了,但裴蘭燼卻是她十三歲時便定下的未婚夫,是她朝朝暮暮愛了三年的人,裴蘭燼給她的可不止是傷痛,他背叛沈落枝、另與旁的女子苟且,卻偏偏還要裝作什麼都沒有去娶沈落枝,這讓沈落枝惡心的想殺.人。
沈落枝想起了之前耶律梟將人吊起來拜鷹神的事兒了——她現在也想這麼對待裴蘭燼。
胸口像是燒著一團火,可偏偏還要壓著。
現在還不到跟裴蘭燼翻臉的時候,她要想想辦法,怎麼樣能查出那個女人是誰,又該怎麼樣報複裴蘭燼。
今夜的沈落枝睡不著,同樣,還有一個人也睡不著。
——
深夜裡,郡主府的房簷死角裡。
一個戴著麵具的漠北打扮的男子便坐在房簷上,他已坐了一夜了,沒人發現他。
沈落枝與裴蘭燼進院子時,他目漲欲裂。
沈落枝留裴蘭燼休息時,他雙拳緊握。
沈落枝半夜溜進裴蘭燼廂房裡時,他從腰間抽出了佩刀。
直到沈落枝出來之後,他才收回了手。
待到沈落枝回到廂房內睡下之後,那在房簷上蹲了半夜的不速之客終於從房簷上下來了,他一路踩簷走瓦,悄無聲息的回到了西市一處吵雜熱鬨的青樓裡,回到了一個狹窄的單間裡。
四周都是各種不堪入耳的聲音,他卻充耳不聞,隻坐著,一直坐到了天亮。
薄薄的日光透過半開的窗戶落到內室間,高大的身影坐在木桌旁,坐了大概片刻後,對方緩緩摘下了麵具。
麵具下的臉三分妖冶惑亂,七分冷冽殺意,他在內室裡坐了片刻後,緩緩地咧唇一笑。
“未、婚、夫。”
此人,正是耶律梟。
耶律梟藏匿於此,本是打算等著沈落枝成婚那日,集結眾人搶上去的,但他沒忍住,還是偷偷去看了一次沈落枝。
他沒瞧見沈落枝的時候還能忍,但是瞧見了,便忍不了了,一路跟著沈落枝找到了郡主府,在簷上盯了半夜。
耶律梟沒白去,他今日,終於瞧見了那位裴郡守。
這位裴郡守生的當真是一副好相貌啊,與他掛在牆上日日敬香的沈家阿兄一模一樣。
他見到了那位裴郡守之後才知道,沈落枝隨身帶著的那幅畫,根本不是什麼死去的阿兄,而是沈落枝的情郎。
耶律梟想起了之前,他日日給沈落枝的未婚夫上香的樣子,便覺得胸口一陣發堵。
他又想起了今日,沈落枝提到裴蘭燼時,臉上的笑容。
沈落枝,裴蘭燼。
灼華,好灼華,騙得他好苦。
她對他,要他守禮,卻讓男子留宿在她的府中,他不允許他碰她一下,卻自己深夜鑽進了彆人的廂房。
他們會在廂房中做什麼?
他們會親吻嗎?沈落枝也會給他用手,用口嗎?
耶律梟一想到沈落枝,便想到那一日,沈落枝燒了整個金烏城時,絕情狠辣的模樣。
說來他也是賤,沈落枝若是那般對他,他越是忘不了,這幾日裡,他每天晚上都因為沈落枝而難受到龍尾發痛。
就算是沈落枝想刺死他,他也想舔遍羊羔的全身。
耶律梟又想到那人被撕爛了衣服,被他摁在地上的模樣。
白的玉,粉的花——
耶律梟恨得要死,用力砸了一拳桌麵。
不讓他碰一下,舔都不行,卻肯給彆的男人碰!
他猛地從胸口處拿出了一方手帕,蓋在臉上,惡狠狠地揉了兩把,深深地嗅了一口氣。
灼華,他的大奉郡主。
這些恥辱他都記下了,他遲早要讓她知道背叛他的下場。
——
次日,清晨。
沈落枝自床榻間醒來。
她今日有事要做——拜訪拜訪這兒的夫人、姑娘,四處走動走動。
之前她來了西疆,因著是初來乍到,又沒緩過神來,所以沒四處走,但現下,她不能再等了。
她需要足夠多的朋友和足夠多的消息,用以壯大她自己,搶在她成親之前,免得到時候出了事,她一個人孤立無援。
至於具體出什麼事...她還沒想好,但是一定會出事的,她清楚她自己的性子,這婚成不了了。
她這個人,生平什麼都吃,就是不愛吃虧。
她一向是個識大體、懂局勢的姑娘,她會難過會痛苦,但她永遠知道當下應該做什麼,應當怎麼做。
切掉了胸口處的膿疤,雖然空落落的,但是還不至於讓她悲拗到難以行動。
所以她利索的爬了起來,喚人來給她上妝。
今日伺候她的是彎月,彎月一邊伺候她,一邊與她道:“裴郡守今日一早便走了,說是田中尚有事,奴婢瞧著,裴郡守當真是個好郎君,還有摘星,跟去了裴郡守府裡了。”
摘星一大早便帶著幾個剛收來的小丫鬟去郡守府了,估摸著是揣了一肚子的壞水兒去的,不查出什麼來,怕是不會回來——她這些丫鬟裡麵,唯獨摘星與她性子最像,估摸著,摘星現在已經在郡守府裡視察起來了。
彎月顯然還不知道裴蘭燼的事兒呢,摘星嘴嚴,沒與旁的人說過,彎月現在還以為他們郡主過幾日便要嫁過去了,喜氣洋洋的給沈落枝梳頭,還為沈落枝選了一身雅蘭色的衣裙,外罩白色雪氅,發鬢梳了一個飛天鬢。
沈落枝本就生的清冷,被這般一妝點,更是如寒月當空,清淩淩的晃著人的眼。
她先要去拜訪此處的知府夫人——西疆內分文官武官,文官內,郡守最大,郡守之下,便是四個知府。
恰好,納木城便有一位知府。
她要先去結交一番,探一探虛實。
隻是無帖拜訪總是不大好的,她正遲疑著要不要先補一個請帖,推到明日再拜訪的時候,便聽外麵的小廝跑進來傳信道:“郡主,昨日那位邢將軍今日又來啦,在府門外等著您呢。”
沈落枝當即眼前一亮。
她怎麼將這個人忘了?
瞧著邢燕尋的模樣,想來是極了解西疆之內的事的,縱然是個將軍,但也是個女子,找她打聽,應當能打聽出來一二吧?
“快請進來。”沈落枝道:“上茶——罷了,我親自去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