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襲來之時, 整個親兵隊伍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沈落枝也是如此,她雖然已見識過戰爭的殘酷,但她到了納木城之後, 便一直十分確信, 她回到了大奉的疆土,沒有人能夠傷害她。
更何況, 她還帶了這麼多的親兵。
所以, 當第一支羽箭射到她與裴蘭燼之間, 一箭釘穿她的衣袖、內襯與衣擺,將她和她的三層衣物一起釘在桌上時, 沈落枝的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
哪裡來的箭呢?
但很快,青叢的叫聲便在所有人的耳朵旁炸開。
“有刺客!”
“郡守快逃!”
刺客!
這二字瞬間炸響在四周, 與此同時便有人遠遠地向他們射箭, 那箭尖輕而易舉的便貫穿了一位姑娘的大腿, 鮮血迸濺間, 人群尖叫著跑了起來!
沈落枝也想跟著跑, 但她起身的時候,卻因裙擺被釘住而無法逃離!
她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裴蘭燼。
她一個女子,拔拽不出那箭頭, 也難以在幾個瞬息內扯爛衣擺, 更彆提快速脫身了, 但裴蘭燼一個男子,縱然拔不出箭頭, 也應當能飛快為她扯開衣擺,拉著她逃跑。
但她沒想到,裴蘭燼迅速站起了身,看都沒看她一眼, 而是快速奔向了另外一邊。
沈落枝渾身的血液都涼了,死亡的恐懼威懾住了她,她下意識地轉頭,便瞧見無數支箭雨奔她而落下。
那些箭,本是奔向她身旁所坐的裴蘭燼的,但裴蘭燼跑掉後,便奔向了她。
她的親兵一直都在外圍警戒,聽風被她派出去掩藏在樹林裡,等著一會兒抓裴蘭燼,她周遭竟一個人都沒有。
她一時難以躲避,隻能驚愣在原地,看著無數支箭雨從月光下射過來,在火光中刺向她。
這麼多箭,能直接將她射穿成一個刺蝟。
她在臨死之前,想過自己這一生,前半生花團錦簇,後半生短暫又顛沛流離,她對前半生滿意至極,但後半生還有好多事沒做。
她甚至都未曾見過她的父母一麵,便要死在這貧瘠危險的西疆中了。
為了一個可笑的男人。
她原先並不想如此恨裴蘭燼的,她隻是想算明白一筆賬。
她若是身處江南,發現裴蘭燼與他人有苟且,那便一拍兩散,她是郡主,他也是高門之子,那便當由雙方父母出麵,各自權衡利弊後,再尋一個旁人挑不出錯漏的緣由分開,彼此雖說鬨的難堪,結了暗仇,但也絕不會撕破臉麵,逼到明麵上來。
但她不是身處江南,她是自江南而來,一路奔到西疆,中途吃了不知道多少苦,所以她不甘心如此咽下這般仇,她想要將此事鬨大,鬨到讓裴蘭燼顏麵儘失。
所以她要抓出那個女人是誰,她還要上書她父,要她父逼責裴家,要裴家處置裴蘭燼,要裴蘭燼與那女子人人喊打,要斷裴蘭燼的仕途,有南康王一日,這朝廷中便不能有裴蘭燼,用以報複裴蘭燼的所作所為,平複她這一路所遭受到的委屈。
但她現在不想了。
在裴蘭燼棄她而去的那一刻,她隻恨她手上沒刀,不能把裴蘭燼一刀弄死!
果真,在西疆這種地方待久了,人都會變的凶蠻起來。
可沈落枝動都動不了,她隻能瞧著那一支支箭奔她而來,四周都是驚叫聲,所有人都在尖叫著奔命,唯有她因為裙擺被釘死而跑不動。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死掉的那一瞬間,她瞧見遠處蹦出來一道身影,他本是距離她極遠的,為了救她,竭力向她奔來,電光火石間已來不及將她救走,她便瞧見那道身影貼著地麵向她滾來,在到達她麵前時,竭力揮刀,向箭雨揮灑。
她看不見了,她的麵前出現了一道高大強壯的背影,將所有箭矢都擋住,血肉之軀鑄成了一道城牆,將她堵在了後麵。
風吹起他的發絲,被編織成小辮的發隨著他的動作打在了沈落枝的手臂上,微微有些疼,他身上的風吹動她的衣擺,她抬起眼眸,就能看見他寬闊的脊背。
高大,英武,沉默,如同一座山一般。
他是與裴蘭燼截然不同的人,裴蘭燼是山間鬆竹,是雲間仙鶴,周身都蕩漾著文華珠光,而他是漠北的一處山,沉穩,且滄桑。
他叫什麼來著?
有一雙綠眼睛的小倌。
不愛說話,但心頗細,那龜公說,他是漠北人,做生意賠了錢,便被押在了小倌館裡當小倌。
但瞧他這個樣子,委實不像是個賣臉的人,大概生意也不太好吧。
啊,記起來了。
在這生死關頭,沈落枝的思緒遠遠飄開,又被拉扯回來。
他叫齊律。
聽起來,就是個堂堂正正的人。
她想,若是日後她回了江南,收一個這樣的小倌,也不是不行。
沈落枝聽見了刀尖打上箭矢時清脆的聲音,也聽見了箭矢刺入血肉的沉重聲音,周遭的所有動靜都被放慢,遠處的尖叫聲漸漸。
在那一刻,沈落枝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來之前那兩根柳木條,一股草木清香彌漫在她的心口上,奇異的舒緩了她的緊繃。
而在下一瞬,擋在她麵前的人回身,對著她的衣擺便是一刀,然後俯衝過來,粗壯的手臂一攬,抱著沈落枝的腰便跑。
撲麵而來的沒有草木清香,隻有淡淡的血腥氣和男子身上升騰的滾熱的熱氣,但在這驚悚的,寒冷的冬夜裡,讓她心中大安。
第二波箭雨已經在路上了,但卻追不上齊律,齊律像是矯捷的獵豹一樣,在叢林中迅速穿行,他有目的地的繞進了樹林中,借著叢林遮蓋,飛快甩開了身後的人。
本來也沒多少人追他們倆,那群刺客的目標是裴蘭燼和邢燕尋。
但耶律梟習慣性的要尋找最安全的地方,否則他不會停下的,他不會把希望寄托於那些刺客無暇顧及他們的僥幸上,他隻信任他的刀。
西疆冬日的夜寒冷刺骨,荒山上枯枝搖晃,劈裡啪啦的打在沈落枝的臉上與她的小倌的身上,讓她眼都睜不開,但這並不能阻擋這個小倌的腳步,他一頭紮進了地勢複雜的山間。
沈落枝的臉埋在他的脖頸間,努力的避開打到身上的樹木,山林間的樹木枝丫尖銳,將她的綢緞水袖衣擺勾破,刺痛了她嬌嫩的皮膚,她努力的把自己蜷起來。
齊律便將她從攬在身側抱到了胸前。
沈落枝被他抱著,人壓在他的脖頸間,他身上沒有清冷的熏香和乾洌的皂角味兒,隻有一股越演越烈的血腥味兒與升騰著的熱氣。
但出乎意料的,沈落枝沒那麼排斥。
大概是因為這血是為她而流的吧。
她的胸腔中升騰出了一點奇妙的感覺,一根細小的藤蔓在她心底裡慢悠悠的長起來,從這個小倌的身上汲取養分,就連這位漠北小倌身上的氣味都變的格外好聞,沈落枝貼靠著他,甚至都快忘了他們在逃命。
直到這個小倌停下了。
他拉著沈落枝到了一顆大樹後,與沈落枝藏匿於此,先將沈落枝放下——沈落枝被放下時,清楚的嗅到了血腥氣,她的手還摸到了滾燙的液體。
是血。
是血!
沈落枝下意識地看向他。
齊律麵上還帶著麵具,身上穿著厚厚的漠北皮衣,但在他的身上足足插著四支箭,一支在腰腹,兩支在腿間,一支在肩上——他當時並沒有成功擋下所有箭,或者說,他為沈落枝擋下了所有箭,但沒有為自己擋下所有箭。
當時正是夜色低垂,他們從山腳下跑到了山間,四周都是雜亂的荒山野樹,黝黑的樹乾伸向天空,將頭頂的星空割的四分五裂,月光從枝丫縫隙上落下來,將齊律身上的箭矢照的發亮。
沈落枝眼前發昏。
她被放下後,竟有些站立不穩,扶著樹乾,聲線乾澀的道:“齊律?”
她那位小倌一如既往地沉默,似是不想說話,隻低低的“嗯”了一聲。
沈落枝冰涼的手指貼在冷枯的枝丫上,緩了緩發昏的腦袋,道:“你坐下,脫衣服,我給你包紮。”
她想了想,又捏了捏手心,道:“我給你拔箭。”
耶律梟頓了頓,想起了袁西說過的話。
要示弱,要可憐,要引郡主疼惜。
——
沈落枝瞧見那小倌似乎遲疑了一瞬間,但沒有反抗,而是順從的坐下。
沈落枝站著,挑了一個好發力的點,先將他肩膀上的箭拔出來了。
那箭深入骨肉,拔出來的時候血也迸濺出來,沈落枝不敢耽擱,手指發軟的去拔了腰腹間的箭,拔出腰腹間的箭後,耶律梟便當著沈落枝的麵脫下了衣裳。
耶律梟果然體熱,男子熱騰騰的身軀,堅硬的骨肉,全都蹦到沈落枝的麵前來,但沈落枝無暇顧及什麼男女之彆。
他的傷口在噴血!
她飛快的將自己的衣物剝下來,用力撕成條,將這位漠北小倌的傷口全都包紮上,然後用力按壓他的穴位。
可恨她逃跑的時候太過匆忙,沒有帶上她的小匣子,裡麵有止血的藥物,她現在什麼都沒有,隻能讓小倌平躺下來,用自己的衣服替他捆上傷口。
幸而,他的骨骼極為健壯,滾熱的皮肉下,是輪廓堅硬的肌理,那兩箭射到他身上,雖然破了血肉,但並沒有傷筋動骨,也不會留下後患,讓沈落枝安心了些。
她又去拔齊律腿上的箭,然後扒下他的褲子,為他包紮。
纖細的手指擦過緊繃的腕骨,偶爾她還會與齊律說:“腿抬起來,我要纏傷口。”
期間,她的小倌一動不動的躺著,任由她隨意來弄,隻是偶爾會微微低哼上一聲,沈落枝以為是她弄疼了齊律,所以為他包紮的手越發輕了,包紮的時候,還會輕柔的安撫他。
“很快便好了,你放心,不會很痛的。”沈落枝抬眸看他時,一縷薄薄的月華落在她的麵上,將她的模樣照的如此清晰,月光在她麵上滑過,如山間清泉般潺潺流動。
耶律梟悄無聲息的拿起一件衣服,蓋在了自己腰間。
他不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