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是如何來討論她的呢?他們在說到她的時候,會有一絲絲的隱愧羞臊嗎?
裴蘭燼曾是那樣霽月風光的人,邢燕尋也是那樣英姿颯爽的將軍,拿到外麵去,旁人都要讚歎一聲“裴家生了個好兒郎”、“巾幗不讓須眉”,為何偏偏湊到了一起去後,要如此行徑呢?
她不懂,所以她也沒有去拜訪邢家將軍,既然注定要刀劍相向,那最開始就彆有關係,免得日後撕扯起來還要顧及到彼此的顏麵。
而除了交好納木城世家、關注裴蘭燼與邢燕尋以外,沈落枝還有一件事兒要日日處理。
那就是她的小倌生病了,病的很嚴重,每日都要見一下沈落枝,否則必會發病。
準確的說,她的小倌從北山回來之後便病倒了,那麼高壯的一個人,手肘以上的肌肉比沈落枝的一條腿還粗,手掌有斷金碎玉之力,但一病起來,竟格外孱弱,躺在床榻間門,蓋著厚厚的毛絨被子,連身子都起不來。
他連藥都喝不下,每日都要沈落枝來喂。
彎月瞧見這做派,心中多有些腹誹,但是伺候的也算是儘心儘力,因為這小倌是為了沈落枝而傷的,所以他在郡主府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而且——而且郡主真的吃這一套啊!
每日沈落枝踏著燦燦晚霞回來,蕩漾著瀲灩水光的裙擺在門檻上劃過時,彎月便會聽見他們郡主問道:“今日,齊律都做什麼了?他的身子又如何了?”
彎月自然是照實說:“白日間用了三頓飯,每頓飯吃三碗,三斤牛羊肉都打不住,近日又給他加了一隻燒雞,和一些爽口的小菜,除此以外還要來一壇酒,上午與袁西看書,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麼,下午練刀,今日一刀將假山上的石塊劈下來了,假裝自己沒劈下來過,偷偷摸摸放回去了。”
也不是彎月非要盯著人家看,實在是北院本來就隻有那麼一個假山當景觀、充門麵,那麼大一塊石頭掉下來後中間有一道整齊的白痕,分外顯眼,仔細一瞧,便又能瞧見接口對的不穩當,左右一思索,也就知道是誰了。
“到了晚間門——”說話間門,她們主仆二人已經走到了院子門口。
彎月努了努嘴,略有些無奈的“嗯”了一聲,道:“您自己瞧嘛。”
沈落枝便抬眸去瞧。
彎月之前分給他們的北院是比較偏僻的地方,北院也不是很大,兩排對麵而立的廂房,院牆邊兒上種了一顆老柳樹,柳樹下有一口井,其餘的什麼都沒有,地麵上鋪了一層粗糲的岩砂石磚,中間門的地縫平整,被灑掃的很乾淨,此時,袁西正抱著一個小凳子坐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個蒲扇在扇風,他麵前架了一鍋藥,正扇風扇的起勁兒,陣陣煙霧從他麵前飄起來,他一邊扇,還一邊抬眸看向門口。
袁西今兒也是經過特意打扮的,他穿著一身孔雀綠綢緞圓領書生袍,腰間門墜上各種玉石香囊,看起來像是一隻香噴噴的豔麗孔雀,麵上塗著白.粉紅唇,妝容描摹的十分精美,就連發間都小心的打了珠光,足下穿著船履,看那打扮,就差把“我想上位”,“郡主寵我”這八個大字寫在臉上了。
他一瞧見沈落枝進門,頓時雀躍的站起了身,又記起了什麼,趕忙壓下了臉上的喜意,擠出來一臉悲痛,麵含悲切的喊道:“郡主!您可算來了,您再不來,齊律阿兄便要不行了啊!”
袁西原先在青樓裡是專門唱曲兒的,所以有一副好嗓門,尾音顫顫巍巍吊起來、在風裡搖晃著吹進耳朵裡的時候,彎月忍不住用手蓋住了臉。
何其拙劣的媚寵手段啊!
何其拙劣的手段啊!
何其拙劣啊!
何其啊!
您但凡每天讓床上那位少吃一點呢!郡主不在就將廚房都吃光,郡主來了便纏綿病榻起不來床,敢情您這病還挑人呀!
但袁西卻哭的那樣真摯,他手裡端著一碗藥,紅著一雙眼,麵含悲切的走到沈落枝麵前,一開口就是一股子哭喪味兒。
“郡主不知,您不在的時候,齊律阿兄幾次吐血啊!昏迷過去時都還在念著您的名字呢,我們兄弟倆位卑,不敢去尋您,但齊律阿兄待您一片赤誠,便勞煩您可憐可憐他,多來瞧一瞧他吧,若是他什麼時候死了,您便瞧不見了。”
彎月的牙關都快被酸倒了,她的臉都皺在了一起,一臉不可思議的盯著袁西看。
她們每每來此,袁西都是一樣的說詞,連話都不換一句,回回都是“齊律阿兄要死了”,“齊律阿兄幾次吐血”,但第二日便會生龍活虎的爬起來,又吃上一大桌子的飯菜。
但凡每天少吃一點呢,這話都顯得更真誠的多啊!
可彎月越是看,袁西哭的越是真摯,他大概是在青樓裡待久了,學的那身本事都略顯輕浮,隻知道聲音越大越好,哭得越慘越好,與旁人扯頭花的時候越凶越好,並不像是什麼潤物細無聲的手段,反而格外吵雜喧鬨。
但是,袁西認為,他的手段是極有用的!
極有用!
瞧瞧看啊,那位郡主便滿臉憂心的走過來了。
灼華郡主今日穿著一身古香綾月牙色對交領華裙,外披素色大氅,大氅上以潔白的狐毛為襯,發鬢隻挽了一個簡單的飛天落雲鬢發,烏雲一般的發間簪了一根雕著臘梅的銀簪,她慢慢提裙走進來的時候,周身便散開一種泠泠的清香,有點像是梅花香。
她像是冬日裡一支臘月寒冬中的梅花,上落了些浮雪,靜美的立在這冬日中,滿身風華直直的逼著人的眼,她不言語,也不曾嗬斥袁西,但袁西還是覺得有點莫名的不安,連帶著他高亢的哭嗓也跟著漸漸放低了。
他們的郡主何其風姿,若輕雲之蔽月,若流風之回雪。
袁西一時有些自慚形穢了,這樣的人,他真的能配得上麼?讓他的臟身子爬了郡主的床,怕對郡主來說,都是一種褻瀆吧?
沈落枝完全走到袁西麵前的時候,袁西已經徹底不敢扯謊了,他安安靜靜的捧著手中的藥汁,遞給了沈落枝。
沈落枝自他的手中接過了藥碗。
袁西低著頭,看不見沈落枝的臉,隻能看見沈落枝的手指。
郡主的手也是極美的,指甲圓潤小巧,泛著柔潤的光澤,十指柔軟,每一條肌理都美,皓腕凝霜雪,簡直像是白玉雕刻而成的一樣。
怎的如此美呢?
袁西越發抬不起頭來了,隻老老實實的跟在沈落枝身後,他跟在沈落枝身後時,瞧見那名名叫彎月的丫鬟瞥了他好幾眼,他去看對方的時候,對方又趕忙挪開視線。
而此時,沈落枝已經端著手裡的藥碗走到了床榻旁邊了。
這北院的廂房內一直都是供著炭盆的,縱然沒有地龍,也冷不到哪裡去,那漠北的漢子扒掉了一層皮衣,隻穿著棉布中衣躺在床上,額頭上蓋著一個白毛巾,唇瓣用白.粉塗抹過,瞧著還真有兩分病氣。
待到沈落枝走近了,便瞧見齊律脖頸間努力的梗著,手指也在被子下攥著棉被。
他麵上的麵具已經摘下來了,露出來一張並不是如何好看,但分外堅毅的臉,他此時眉頭緊鎖,一副“我很虛弱”的模樣。
一旁的袁西瞧見了齊律這副模樣,便又開始念叨起來了。
“郡主不知,我這阿兄這幾日是滴水未進啊!除了您的藥,他是什麼都吃不下!”
說到最後,袁西乾脆跪在了床榻旁邊,喊起來了:“您今晚便留下來陪我阿兄吧!您若是不來,他今晚一定會病死過去的!”
彎月實在是忍不住了,仰天翻了個白眼。
她輸了,真的,輸在了這西疆的風沙裡,輸在了這嘹亮的歌聲裡,輸在了這有理有據的胡說八道裡。
隻要有心,哪裡都是青樓,三尺大舞台,夠膽你就來!
忽悠他們家郡主脾氣好不翻臉嗎!
——
袁西喊的辛苦。
齊律演的辛苦。
沈落枝忍笑也忍的很辛苦。
齊律是個沉穩的漠北漢子,讓他殺.人容易,但讓他來演戲,實在是難為他了,但每天晚上,齊律都會準時準點的躺在塌上,喝一碗沈落枝喂來的補藥。
沈落枝坐在床側,與他喂藥的時候,會輕柔的哄上一句:“來,張口。”
齊律裝作一副半暈半醒的樣子,把唇瓣張開,沈落枝喂了一口藥進去,突然間門昂起頭,迎著燭火的光輝,一臉認真的看著袁西問道:“今晚若是我留下,齊律會不會好起來呢?”
袁西跪在床邊,伸手進被子裡,握緊了齊律的手臂。
聽見沒有!阿兄你聽見沒有,苟富貴勿相忘!
耶律梟也在被子裡麵捏緊了袁西的手。
好兄弟,你這一招可真有用啊!
不愧是你啊!又學到了!
袁西則在這時,含淚抬起眼眸來,努力的壓下唇邊勾起的笑容,甚至還咬文嚼字上了,他細聲道:“也、也不一定,阿兄傷的實在是太嚴重了,畢竟當初他可是為了郡主活生生挨了四箭呢!若是郡主能發發善心,陪他四晚,想來我阿兄身上的傷就會好啦!”
一旁的彎月聽不下去了,擰著眉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神醫都看不好的病,我們郡主能陪好?”
袁西一抹眼淚,擲地有聲:“郡主的關懷,於我等而言,勝似佛陀!”
沈落枝再也忍不住,低笑出聲。
她現在看這個紅肚兜也挺順眼。
彎月聽見沈落枝笑,到了嘴邊的訓斥便吞回去了,而就在這時,廂房外傳來了彆的丫鬟的聲音,她道:“啟稟郡主,裴郡守來了,說是有要事與您相商,在門口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