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帶6
你清楚地感覺到了旋律對“西莉亞”和“莎音”的不同。
在對“西莉亞”的時候, 她溫柔多了,就算你一遍沒學會也會好言好語地再教你一遍。
對“莎音”的時候,雖然她還是會給你解惑, 不過你能明顯感受到她外露的暴躁。
尤其是在一開始,旋律以為你是一個天才。
畢竟再怎麼樣你也跟著希斯學過一段時間, 對於一開始就能流暢演奏的你, 旋律非常欣喜:“要知道,我當時也花了三天的時間才避免發出鋸木頭的聲音呢!”
你沉默了。
你記得,“西莉亞”花了三個月。
這就是凡人和天才的差距嗎?
而且,也許你一開始不應該給她過高的期望。
不過對這種事情沒什麼經驗的你當時不知道藏拙的必要性, 直到你體驗了這幾天的水深火熱。
旋律看起來也非常焦心:“前幾天不是還挺好的嗎?怎麼突然一下子就不理解了?”
……那是因為上一首曲子你正好以前學過, 而這一首沒有。
旋律連著換了六種方式試圖讓你理解這首樂曲的動機,她看著你仍然沒理解的目光, 終究還是沒忍住歎了口氣。
你在這聲歎息中低下了頭, 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笨蛋。
“莎音,你喜歡音樂嗎?”旋律突然問道。
“我不知道哪種程度才能稱之為‘喜歡’。”你在白板上回答,“但肯定沒有旋律那麼喜歡。”
“因為對莎音來說, 就算是要拉出‘準確’的音樂都非常困難吧?”旋律一下子就看出來你的問題, “就連節奏都不對, 莎音總是很心急呢。”
她在說你習慣搶拍。
旋律翻動著她的樂譜,停到了某一頁,是《小夜曲》。
旋律指著這首歌:“但是這一首……我很喜歡莎音的演奏,莎音一定練習了很多遍, 也許是在心裡練習的。節奏和音準都非常出色,而且,我聽出了曲子中的思念。”
她的目光仿佛能將看穿,讓你覺得無從遁形。
《小夜曲》是……希斯最喜歡的曲子。
你聽到過很多很多遍, 你也練習過很多很多遍。
每次你拉起這首曲子,你就會想起希斯。
“雖然這原本是一首帶著悲傷的希望的歌,而不是思念。”旋律笑著看著你,“所以,這是有莎音自己風格的曲子。”
她說到這兒,又詢問你道:“那在演奏這一首的時候,莎音是快樂的嗎?”
你按著自己的胸口。
每次演奏的時候,你都能感覺到源源不斷的能量從心臟處湧出。
這顆因為希斯才長出來的心臟,確保了你不會感到饑餓。
你喜歡被能量充盈的感覺,這樣,也能稱之為快樂吧?
想到這裡,你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好。所以,如果有時候我不小心對莎音太有要求了,彆被我影響了。”旋律又歎了口氣,但這一次她的歎氣和剛才的好像稍許不同。
“我有時候也很心急。”旋律對你說,“要是我說的讓你不舒服了,我先提前和你道歉。”
這樣的旋律又一次讓你想到希斯。
你瞧著牆上掛著的日曆,馬上就要到了,希斯死去的日子。
無論是聖誕節,還是生日又或者是忌日,那都是人類的習慣。
是人類因為有了重要的人想要一起度過,有了思念的人想要懷念,才會銘記的日子。
你突然有一種衝動,這個衝動驅使你在板子上寫道:“等明天,我們能一起去一個地方嗎?”
“可以啊,反正明天也沒有安排。”旋律追問道,“我好好奇,莎音想去的地方是哪裡呀?”
你沒有回答,隻是拿起了你的琴。
此刻你的傾訴欲噴湧而出,你怕你會說出太多你本不應該說不出的東西。
於是你開始演奏,哪怕你知道在旋律麵前演奏也許同樣會透露出不應該透露的。
如果真的被她發現的話……那就發現吧。
你不知道這個念頭的勇氣究竟從何而來,但這讓你感到心安的平靜。
到最後,旋律什麼都沒有問。
沒有詢問你的演奏,沒有詢問你為什麼會來到墓園,她隻是在你要走進的時候,指了指一旁的花店:“要不要買一束花?”
你們買了一束白色和橘色相間的勿忘我。
勿忘我,你覺得希斯會因為這個名字喜歡這束花的。
等你到的時候,你才發現墳墓上已經放上了一束鮮豔的紅玫瑰。
有人來過了,你感受著這裡殘留的氣息,是念能力者,但你不確定是不是西索。
不過,你覺得給死去的人送紅玫瑰這麼離譜的事情,又隻有西索才能做得出來了。
他到的真早,走的也真早。
“……我才知道今天是莫羅老師的忌日。”旋律看著你把花束端端正正地放在希斯的墳前,蹲在了你的身邊,你能感受到她的注視。
你也做好了她會詢問的準備,可到最後,旋律卻什麼都沒有問。
你撫摸著墓碑上的名字,撫摸著刻著的出生和死亡的日期。
已經三年了。
你突然很想哼唱一支曲子,你按著自己還是殘缺的聲帶,還是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希斯。
就連她的名字,你也呼喚不出來。
因她而出現的心臟強有力地跳動著。
你看向地麵,這裡埋葬著她的身軀,三年過去了也不知道它們是否還完好無損。
不過,你不打算親眼確認,你總覺得,這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人類非常善於自我欺騙。
但是,他們的想法偶爾也會非常浪漫——如果被人銘記著,那麼這個人就不算真正的死亡。
那被不是人類銘記著的希斯,是不是其實也沒有死去呢?
你想到這兒,突然笑了。
這可真是狡猾的說法,因為人類總是喜歡偷換概念。這個地方的死亡,和死亡原本的意思,有著明顯的差距啊。
全程你都能感受到旋律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你,當你們走出墓園的時候,你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了一聲呼喚:“西莉亞。”
這讓你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在馬路的對麵,你看到了一個女人抓住了一個小女孩的手:“彆亂跑,西莉亞!”
看起來她們像是母親和女兒,女兒想要跑過斑馬線,而母親斥責了她。
有人從你的身後抱住了你,你沒有掙紮,你知道這是旋律。
你拍了拍她的手臂,是“怎麼了?”的意思。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莎音的背影看起來很難過。”旋律把身體的重量壓到你的身上,讓你覺得沉甸甸的。
她輕聲說著:“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詢問莎音……但也許,是不是不問出來會比較好?”
你沒有說話,也不能說話。
如果你能說話,你應該問旋律她到底猜到了多少。
你瞧著手中的白板,慢慢寫下一句話:“在回家之前,我們再去一個地方吧?”
旋律當然沒有拒絕你。
你瞧著麵前的這個彆墅,和記憶裡的乾淨整潔截然不同,它上麵已經爬滿了枯萎的藤蔓。
門被厚重的鎖鏈鎖了起來,上麵布滿了鏽跡。
看起來像是一個鬼屋,你想。
如果希斯活著的時候看到了,她一定會又害怕又一定要睜著眼睛往裡闖。
旋律的膽子可比希斯大多了,她看著你輕輕鬆鬆地掰開了鎖鏈,跟在你的身後不安地詢問道:“我們這樣直接闖進來沒有關係嗎?”
你思考了一下。
希斯的財產應該在西索手上,這裡看起來很久都沒有人來過了,你覺得應該也沒有被他賣掉。
嚴格意義上來說私闖民宅確實是違法的……不過沒關係,你也隻是想去後院看看而已。
到處都是雜草,你走了幾步有點擔心地回過頭,看到旋律拎著她的裙擺,跳得又輕又好。
看起來她並不需要你的幫助,太好了。
原先被你種下的橘子樹已經枯萎了,另一旁的蘋果樹也不例外。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是死去的葉子的屍體。
你將掌心貼在橘子樹上,當你將凝聚的念順著樹枝的脈絡傳送到他的體內,伴隨著耀眼的白光,這棵已經枯萎的橘子樹一點點複蘇。
你瞧著它鬱鬱蔥蔥的枝葉,瞧著它容光煥發的枝頭,瞧著慢慢出現地、生長出來的果實,這本應該是兩個月後才會有的橘子。
你摘下一個橘子,用手擦了擦就剝開皮咬了一口。
還挺甜的。
“……等等!”旋律的聲音慢了一步,你轉過頭看向她,她一臉糾結地看著你,“我是說……至少應該洗一下吧?”
“有皮在所以很乾淨。”你乖乖地寫道,並且遞給旋律一個橘子,“要嘗嘗嗎?水果應該可以吃吧?”
旋律的表情看起來更糾結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像你一樣剝開了橘子,嘗了一片。
隨即她的眉目舒展了:“嗯,味道很不錯。”
你也笑了,一副很驕傲的模樣。
這可是你自己種下的橘子!
一直到旋律吃完了這個橘子,她還是什麼都沒有問你。
還是你先主動問道:“旋律,沒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旋律念出了你的問題,她黑色的眼睛看著你,看起來有些悲傷又有些溫柔:“應該說,是莎音想告訴我什麼呢?”
旋律一直都很敏銳。
“讓橘子長出來的能量,人類將這個稱之為‘念’。”你在板子上寫出你想說了很久的話,“旋律,我來教你‘念’吧。”
你看著她。
……如果旋律變得足夠強的話,這一次,你一定不會再失去了吧?
*
聲帶7
互為對方老師的你們開始了相互折磨。
對你來說,關於如何凝聚氣就像呼吸一樣簡單,所以你完全不理解旋律為什麼會在這麼基礎的第一步就卡殼。
……就像旋律也不理解,她信手拈來的音符於你而言萬分困難。
很難說更嚴厲的那一個是誰。
隻是你看著你剛剛寫完的一支記號筆,很難不對此感到煩躁。
你很確信你把西索告訴你的每一句話都轉述給旋律聽了,但她看起來還是一頭霧水的模樣。
“我覺得我聽懂了。”旋律嚴肅地說,“可是我的身體沒有。”
……那不還是不會嗎!
你有點絕望,究竟是西索在這方麵天賦異稟,而旋律隻能算平均水平;還是旋律根本就不是學習念的料子呢?
無論情況是哪個,都讓你感到難以置信。
你要求旋律在睡覺的時候也要保持著“纏”的狀態。
這對她來說非常困難,她總是沒過多久就氣喘籲籲,你們現在連晨跑都不參加了,念能力的訓練更加耗費體力。
三個月過去,彆說進階版的“周”、“隱”、“凝”了,連最基礎的“發”也不過剛剛起了個頭。
要知道,一開始旋律始終不知道“發”到底是什麼。
對此你非常不理解:“你不是已經成功使用‘發’了嗎?”
你指著旋律放在一旁的長笛,這上麵全都是旋律厚重的念,甚至比她身上那層薄薄的“纏”要結實太多了。
“可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做到的。”旋律一臉無辜地看著你,“我應該怎麼做呢?”
你:……
你隻好放慢動作再演示了一遍,並且順便給她展示了一下“水見式”的測試結果,旋律瞧著在水杯裡漂浮的樹葉,若有所思。
“是不是用念去敲擊音叉?然後聲音會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她突然的詢問讓你隻覺得是一頭霧水。
不,等一下,“發”的練習和音叉有什麼關係?
“算啦,我試試看。”旋律重新倒了一杯水,水麵漂浮著因為你的念能力而變得完好無損的綠色樹葉,隨著她手中念的凝聚,原本透明的水改變了。
它逐漸變成橙色,看起來有點像橘子汁。
你沒忍住端起這杯水嘗了一口,有些失望地發現味道沒有改變。
“……很臟的!”旋律瞪著眼睛看著你,“上麵還飄著樹葉,裡麵都是細菌!”
“你是放出係。”你試圖轉移話題。
“先不說我是什麼係,這個沒那麼重要……要注意衛生知道嗎,莎音!”旋律沒被你的小伎倆蒙蔽,她迅速把你推向洗手台,“趕緊漱漱口!”
你無奈照做,並且做了“下一次再也不這樣”的保證。
念能力最基礎的鍛煉就已經花費了你們太多的時間。
而與此同時,旋律在琴房的工作也沒有停下,除了演出她還負責一些樂器的維修,跟在旋律的身後你耳濡目染也學到了不少東西:比如怎麼去給長笛貼笛膜,怎麼去做單簧管哨片,給小提琴換弦這個你做得最好,畢竟你原先就學會了。
每一種樂器的對待方式都很有講究,當然琴房裡麵有很多現成的替換品,但旋律堅持認為,有些事情應該自己做。
而你總不會在音樂這件事上試圖說服她,因為你非常清楚這隻是無用功。
除此之外,旋律持續不斷地收到搭訕。
有一個令你印象深刻,因為你記得旋律的神色第一次出現了動搖。
那個男人說的是“一個人照顧妹妹很累吧?”,根據旋律的翻譯,他這是願意提供時間甚至是金錢上幫助的意思。
“這聽起來很不懷好意。”你點評道。
旋律一臉驚喜地看著你:“莎音原來能分辨出來嗎!”
你狐疑地看著她,在白板上寫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笨?”
你盯著旋律,沒有錯過她臉上一閃而過的訕笑。
“他身上的氣味,我不喜歡。”你皺了皺鼻子,寫道,“那絕不會是愛,或者說,正確的愛。”
你想起了希斯的說辭,糾正了一下描述。
人類的語言實在是太難懂了,就算是同一個詞語,也可能意味著截然不同的意思。
同樣是“愛”,散發的氣味卻也是不同的。
你不喜歡又香又臭的味道,比起這種混雜在一起的奇怪味道,你寧願去聞西索身上純粹的臭,至少沒那麼彆扭。
旋律看著你,突然笑了:“是莎音的直覺嗎?就像我喜歡用音樂來描述一樣,莎音總是很喜歡用氣味來說話呢。”
你沒有作答,你雖然不介意在旋律麵前暴露你的異樣,但你其實不知道她究竟察覺到了哪一步。
“不過,我確實在一瞬間有考慮過答應。”旋律說到這兒,聲音也變得不確定起來,“這像是等價交換?或者說各取所需?而且,也有可能說不定對方就是一個純粹的好人嘛。”
你的眉毛擰成了一團,還沒等你來得及在白板上寫什麼,旋律就抓住了你的手,告饒似地說:“好啦好啦,我知道。”
她說:“如果是好人的話,我不應該耽誤他;可如果心懷惡意,我沒辦法承擔這樣的風險。”
旋律看著你,微笑著說:“我知道莎音很強大,可是,莎音也很容易被蒙蔽。”
旋律沒有鬆開你的手,沒辦法表達自己觀點的你看著她。
“莎音……很容易信任彆人呢,看起來也很好拐賣,很容易被騙。總覺得會在哪裡被我看不到的壞男孩騙走感情。”旋律說到這兒,表情越來越嚴肅,“不行!作為姐姐我沒有辦法接受!要是莎音到時候有了喜歡的對象……我一定要好好把關!當然不是現在可以談戀愛的意思!”
她越說越激動,說到“把關”這個詞都有一些咬牙切齒了。
這一次,你沒花什麼力氣就掙開了旋律的手。
你想了一會兒,在板子上寫了一段很長的話:“能夠被我喜歡的人類很少。雖然我知道旋律指的‘喜歡’有特彆的意思,但對我來說,我不知道其中的差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