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下囚也是有洗漱時間的, 早晚各十五分鐘,兩個全副武裝的衛兵,會帶著他們倆去另一邊的盥洗室。
萊爾換了一身印滿小熊的的短袖睡衣, 莫托無人在意,從衛兵那裡領了一套灰撲撲的衣服。
“我寫得怎麼樣。”他和萊爾一人占據一個洗手盆, 邊刷牙邊拿手肘撞她。
萊爾嘴裡全是牙膏沫,含混不清地說:“沒想象中那麼笨。”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萊爾身後,腦袋前傾低著頭總找她說話,像隻低頭找蟲子的鳥。
前麵就是淋浴間, 萊爾突然停下腳步,莫托直接撞上她的後腦勺:“怎麼了怎麼了?”
她轉身, 抬手在嘴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示意他閉嘴, 然後把淋浴間的簾子拉上, 把人隔離在外麵:“你是小學生嗎,衝個澡也要手拉手一起?”
水流聲嘩嘩作響, 簾子後霧氣蒸騰,莫托隻能看見最下麵露出來的一雙腳, 踩在落了泡沫的水流上,被熱氣熏得發紅。
“關係好一起搓澡很奇怪嗎?”他轉身進了旁邊的小隔間, 頂上花灑噴出水來,澆了他滿身。
他習慣性低頭,在水簾中半睜著眼,看見隔壁的水流逐漸變小,止水閥轉動的聲音傳進耳朵裡,萊爾先一步離開。
“等等!”莫托心裡一慌,連忙叫出聲。
萊爾不耐煩扭頭:“又乾嘛?我上個洗手間你也要一起?”
簾子下, 莫托兩條腿肉眼可見地忙亂起來,他腦袋探出來,頭發上還頂著一堆白色泡沫,看著她興奮地說:“那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好。”
神經病!一起上廁所比誰尿得更遠嗎?
“滾。”
萊爾拎著一頭被汽水打濕的長發,暴躁地閃進另外一邊的廁所隔間,擔憂地盯著日漸消瘦的唧,希望它堅強一點,再多堅持一段時間。
至少堅持到她把事情辦完,潛伏到天上去把資料刪除之後。
雖然眼神飽含擔憂,但不管相處多久,還是看不慣。
正在她規劃未來之際,史萊姆莫托也衝完戰鬥澡,踩著拖鞋濕噠噠地來了,見便池前空蕩蕩,他一個隔間一個隔間地敲過去:“萊爾,你在裡麵嗎。”
“滾啊。”她的聲音透過小小的隔間,在逼仄的空間裡回蕩。
莫托火速占據她旁邊的坑位。
外麵守著的兩個衛兵等得不耐煩,其中一個走到門邊,手裡的警棍把大門敲得哐哐作響:“速度快點,磨磨蹭蹭地在裡麵抱窩下蛋呢?”
自由時間結束,兩人被重新扔進禁閉室。
時間已經不早了,萊爾沒有閒工夫再和隔壁的八哥廢話,倒在床上假寐,濕黏的頭發貼在脖子上,讓她趕緊不太舒服。
這種時候就格外想念喬克。
莫托卡在中間,眼巴巴地看著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不恨他們嗎?”
萊爾:“?”
“我看到了。”莫托把左手橫在身前,指著小臂那裡說:“你這裡紋的字母,是提亞特和溫頓的名字吧?”
剛才刷牙的時候他就發現了。
“我恨他們乾什麼?我喜歡他們還來不及呢?”萊爾愣了,意味深長地說。
他們倆,可是她曾經的心靈支柱,砂之海人都知道。
“就是,嗯……”他努力組織語言:“他們倆關係很奇怪,分手了還黏黏糊糊的,現在又讓你落到這種境地,你不恨他們嗎?”
他其實已經有些動搖,覺得一定是有苦衷,萊爾才會殺人。
萊爾搖頭。
“你恨溫頓嗎?”
她從床上爬起來,反問他。
“不。”莫托說:“如果不是她,我永遠不會有走出十四區的一天。”
“我不知道貧民窟和十四區,哪個地方更殘酷。”莫托坐在地上,咬緊牙關獨自生活在十四區的艱難畫麵還曆曆在目。
無法逃離的貧困與陰雲,隻能直麵,然後繼續苟延殘喘。
“對溫頓這種天之驕子來說,基因適配計劃就是沾在身上甩不脫的狗屎。”莫托說:“但是對我來說,如同湖麵上的一根蘆葦。”
在徹底沉入水下時,這根葦草出現了,然後落在他手邊,莫托毫不猶豫地抓住。
“監察委員會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餐館後廚洗盤子。”他說。
仿佛見不到邊緣的巨大塑料盆,裡麵堆著小山一樣的盤子,他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拂掉那些油漬和餐餘,它們浮在水裡,藏在雪堆一樣的用洗潔精打出來的泡沫山下。
莫托穿著油膩膩的圍裙,臉上是汗水,鼻尖還沾著泡沫。
他提起從前的時候,萊爾走到他身邊,認真而沉默的聽著。
“我那時候一定很滑稽。”他笑了一下,手舞足蹈地說:“監察委員會的人覺得不可置信,再三確認我的身份後,後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們走。”
“願意,我當然願意了。”
他沒有直接跟著他們上車,而是拿著他們給的錢,先去附近街區的浴室裡洗了個澡,把那身油膩搓掉。
“溫頓說我是陰溝裡的老鼠,垃圾堆裡的食腐蟲,不吸到血就不會鬆口的水蛭。”莫托臉上仍然掛著笑。
“我確實是的。”
萊爾:“抓住機會,踩著彆人往上爬……”
“糟糕透了對不對?”
萊爾搖頭,她不會輕易評價彆人的對錯,因為她也正在這麼做,並且更理直氣壯。
見她不說話,莫托說了句和他至今為止,展露出的形象截然不同的話:“這是很爛,但我認為,這是一種美德。”
“一種極度利己的好的品質。”
但莫托的平庸資質,不足以支撐他走得更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地下室潮濕且帶著一點腐爛味道的空氣,在他的肺部循環著。
“一區非常漂亮,各式各樣的建築,新鮮的空氣,以及一切我隻能從電視上見到的東西,就那樣橫衝直撞地撞進我的麵前。”
萊爾點頭:“我第一次進入內城的時候,和你的感受差不多。”
她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認真的聽莫托講話。
他述說著在一區和帝庭的見聞和點滴,漸漸入了神。
莫托問萊爾:“你見過宇宙嗎,十四區有防護罩,按照設置好的程序展現白天與黑夜,總是天氣晴好。”
但索蘭帝國是天上的國度,帝庭是與星星相伴的城市。
他說著,不自覺地張開雙手,向前擁抱,攬住滿懷的潮濕空氣:“我見到了,瑰麗的星河與近在咫尺的星球。”
“溫頓的飛船很大,航行的時候非常平穩,偶爾避讓隕石的時候才會有一點顛簸。”
莫托在天上時,沉默寡言。
說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時滔滔不絕,匱乏的語言和形容詞,讓他無法描繪出那片星海的瑰麗壯闊。
他激動地說:“等你看到了,你就明白了。”
萊爾對他有片刻的感同身受。
身為一個種國人,對宇宙的探索和對星空的熱愛,是和熱愛白毛一樣,刻入DNA的執念。
因為與溫頓適配,才能走出井底,見識外麵的世界是如何美麗廣闊。
這種衝擊會讓莫托銘記一生。
長久的沉默後,萊爾低聲說:“正因為你有著和我相似的經曆,所以你應該明白,為什麼我不恨他們。”
“我們是一樣的。”莫托喃喃道。
這讓他感到一絲安慰,緊繃已久的精神,終於徹底地放鬆下來。
他的肩膀終於鬆了下來。
他看著萊爾美麗無暇的臉,剛剛鬆解的心又浮現出疑問,尤其是當他直麵萊爾時,直麵這種耀眼的美麗帶來的衝擊時,一個反複在他腦子裡滾過的問題,終於破土而出。
她和他真的一樣嗎?
一時之間想不明白,也沒有頭緒。
莫托把這個問題強行拋到腦後,轉移話題:“你把頭繩給我兩根。”
萊爾:“?”
他指指她脖子後麵那一叢亂發:“黏在那裡不難受嗎?剛好我會紮頭發,我幫你綁起來。”
萊爾轉身,用後腦勺對著他。
莫托手藝一般,和花樣繁多的喬克比,看起來很樸素,仔細看還有些歪斜。
畢竟是第一次上手實操,他不好意思地說:“下次,下次保證更好。”
遺憾的是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
第二天,喬克終於找到機會來看她。
不知道他怎麼說服的提亞特,又是怎麼說動的班卓。
他來的時候,萊爾睡醒沒多久,正打著哈欠指導莫托的功課:“星字不是這麼寫。”
她說一句,莫托就跟著勾出一個筆劃,見她頭發亂糟糟的,莫托放下筆,想從她頭發上把發繩捋下來。
“昨晚……”
他剛發出兩個音節,就看見萊爾眯著的眼睛陡然睜大,往門邊跑去。
那裡站著個莫托沒見過的alpha,文質彬彬,看起來平易近人,守衛把房門打開,他還沒跨進房間,就提前張開雙臂,將飛跑過去的萊爾抱了個滿懷。
“喬克!”
萊爾的頭發從手中滑落,莫托看著空蕩蕩的掌心,訥訥地站在那裡,手握成拳。
“你怎麼過來了?他們讓你進來嗎?”
在喬克麵前,萊爾一向很快活,她雙手攬著喬克的脖子,像考拉回歸大樹。
“一會會兒。”他說。
他抱著萊爾,低下頭久久的凝視著她,過了很久才把她放下來。
他們倆走到床邊坐下,萊爾坐在他雙腿中間的空隙,兩隻手乖乖的放在膝蓋上,是莫托從來沒有見過的模樣。
喬克用五指將她頭發梳順,忍不住皺眉:“怎麼把頭發弄成這樣,你自己綁的?”
“隔壁的alpha幫我弄的,不好看嗎?”她笑嘻嘻的:“我覺得還可以。”
聞言他往中間的欄杆那裡看了一眼,莫托捏著衣角縮在陰影處,勉強扯出一個笑臉,算是打招呼。
喬克報以和善的微笑。
莫托一怔。
他看得出來喬克出身不錯,他也認得他的肩章代表什麼軍銜。
那個叫喬克的alpha,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年紀輕輕已經是中尉——莫托在帝庭見過很多軍官,但他們大多神情倨傲,表情不屑。
像他這樣對自己表示友好的,從沒有過,這是第一個。
喬克把萊爾的碎發攏在手裡,然後編在一起,說:“你看起來精神還不錯,我很擔心你。”
萊爾始終笑嘻嘻的,一副不知道憂愁為何物的樣子,和在辦公室的時候相比,沒有區彆。
“見到你我就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