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尉是個雷厲風行的人, 辦事很有效率。
她在手術室外守著的時候,巴特雷已經在路上。
萊爾在餐廳等她,點了份愛吃的飯,這一次交談境況逆轉, 她有心情, 也有餘裕來慢慢吃。
巴特雷行色匆匆, 手上提著一個大包, 她和萊爾眼神有片刻的交彙, 心理都很清楚對方的隱藏身份。
“坐。”她抬手用餐叉指著對麵。
巴特雷直接切入主題:“我想請你幫助我們, 去城外找奇利”。
她的目光越過罩子,外麵風更大了, 沙影漸濃。
“他受到攻擊後逃到城外, 因為沙暴防護的原因, 內城外城都設了層層關卡。”她說:“那些衛兵在貧民窟和沙漠那邊拉了防線,嚴查所有人。”
“奇利的身份經不起這樣的盤查,而且他受了重傷, 如果救治不及時, 在沙暴來臨之前, 他就會失血而亡。”
她很急迫,萊爾安靜的等她說完。
“從他失聯開始,到你聯係我的時間, 中間隔了兩個鐘頭。”萊爾說:“這麼緊急的情況, 你們組織還猶豫這麼久。”
“是在權衡什麼嗎。”
她看起來美麗無害, 反應卻十分敏銳, 她猜對了,在這種情況下,救奇利是件麻煩事。
組織權衡了利弊之後, 才讓巴特雷主動聯係萊爾,看能不能在她那裡取得幫助。
“我們在砂之海沒有什麼人手,大家都轉移到天上十六城去了。”巴特雷含含糊糊的。
“奇利是很重要的成員。”
重要的究竟是奇利,還是他身上攜帶的那塊大腦切片,萊爾心知肚明。
上一周目和巴特雷的簡短談話,讓她不舒服了很久。
她喝了口水,非常乾脆地說:“你們能給我什麼?或者說,你們願意為此付出什麼代價。”
“那份基因報告,組織這邊會全力協助你清除。”巴特雷適當地透露一些信息:“我們剩下的這些人,都是最初那批遺民和索蘭人通婚後留下的後代。”
“中央實驗室和數據庫,都有組織安插的釘子。”
上次和巴特雷交談時,她催促自己想辦法儘快離開砂之海,表示要撤離的話還仍在耳邊。
萊爾放下手上的叉子,說:“我不信任你們。”
她盯著她的眼睛,逼視著她。
她需要一個保障,要一些實際的,可以抓在手裡的東西。
“我看過你的基因檢測報告,你的基因序列和初始遺民很像,我們猜測你或許跟我們有同樣的出身。”
“隻是人種不同,所以有細微的差彆,我邀請你加入組織,成為我們的一員,我們會儘力幫你,一起重回故土。”
萊爾:“實際點,我需要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她坐在這不是為了聽對方長篇大論,然後突然打感情牌的。
萊爾很清楚,地衛01不是地球,她沒有為了回鄉而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偉大想法。
她想平淡安穩的活著,無法與這個世道抗衡,那就苟且偷生。
巴特雷沒有說話。
萊爾看著她緊繃的身體,想起上周目,溫頓聽見她名字後的反應,決定賭一把,順便再逼她一下。
感情牌嘛,她也會打。
她把另一杯水,推到巴特雷手邊,用一種溫柔的,嘮家常似的語氣對她說:“我很喜歡你的名字,翡翠河,很美。”
巴特雷果然有反應:“你也知道?”
萊爾目露向往,眼裡有淡淡的哀愁,她把上一周目回去後查到的資料,稍加修飾:“是在地衛01中部平原的大峽穀裡,對吧?”
“聽說那裡有一條沉澱了很多礦物質的翠綠河流,看不見底,濃綠發藍,非常美麗。”
在索蘭帝國,巴特雷這個名字沒有任何意義,就是幾個普通的音節組合在一起。
經過幾百年,就連大部分地衛01的遺民,都不一定知道她名字中隱含的意義。
她手上抓著玻璃杯,用指尖輕輕敲擊杯壁,動情地說:“或許你說的對,我們祖上可能真的是同血同源呢。”
巴特雷盯著杯子裡的水,良久才說:“我會把他們倆的詳細資料發給你,到時候你可以直接聯係對方,讓他們給你提供協助。”
“但這兩個人都是普通研究員。”
言下之意她明白,就是提供的幫助有限。
萊爾覺得已經不錯,這個組織剩下的人就那麼點,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也不想放棄任何一個。
現在等於她手上捏著兩條命。
萊爾終於鬆口:“你先去休息一下,救援的事,我會安排的。”
這場單純的利益交換,套上感情的外衣,稍微裝點一下,兩人之間好像真的拉近了一點距離,有了那麼點惺惺相惜。
萊爾仰頭,把杯子裡的水一口氣喝完。
看著巴特雷的背影,她想,同是背井離鄉的人,相似的文化背景總是容易打動人心,還好地衛01不是真正的地球。
不然,她也不能確保自己會不會摒棄理智,加入她們,為返鄉之路而奮鬥。
她承認自己卑劣,善於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壓榨一切可壓榨的。
但這一切都是為了生存,在陌生的世界艱難求存,必須心狠。
感性與憂愁隻是一時的,她很快調整好心態,把巴特雷的完整資料調出來。
現在她擁有一些權限,能看到的東西更多了,她想看看,能不能從巴特雷的資料中,再看出一下對自己有利的蛛絲馬跡。
光腦又開始震動。
巨大的防護罩外麵,響起了很多小小的劈啪聲響,比雨聲小。
是沙子揚在上麵發出來的細碎響聲,她低頭查看消息,是喬克發過來的。
是張圖片,點開是平平無奇一盆盆栽,細細的枝乾分支挺多,葉子小小的,有幾根枝乾上麵結著小小的果子,棕褐色的。
喬克:[送給你的。]
[剛剛路過花市,看到有人在賣這個,就買下來了,我先幫你養著,等回去的時候再交給你。]
粗糙的紅陶花盆旁邊倒著一個透明小瓶子,裡麵孤零零躺著一粒彩色糖球,背景是半麵折疊桌板,和滿天黃沙。
萊爾托著下巴,乾脆給他打了個電話。
“喂?”那邊幾乎是瞬間接起,背景音很嘈雜,無人機嗡嗡的聲音吵得人腦子疼。
他往遠處走了一點,一隻手護在光腦邊上,儘量讓這邊的雜音小一點。
“怎麼突然想著給我買這種東西。”萊爾清甜的聲音從耳邊劃過,恍惚間他卻覺得他們已經很久沒見了。
“想到了,就買了。”沙漠上支起幾個小小的棚子,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盆被風沙卷得搖搖晃晃的植物,是這裡唯一的一點綠色點綴。
“已經結果子了,再過不久,等它長大了,就可以拿來吃。”他語氣緩緩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
喬克的手指撫摸著光腦邊緣,好像在隔著薄薄的屏幕撫摸她的腦袋。
身後突然投過來一片陰影,有人過來了,他微微轉身,看到溫頓正站在他身後,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萊爾的聲音傳過來,被風吹得不甚清晰:“我好想你呀,白星莊園裡這些人都很討人厭。”
“要是世上的人都像喬克一樣善良就好了。”她的語氣變得低沉,裡麵藏著一些喬克無法探究的秘密。
溫頓又往前走了幾步,好像找他有什麼事情。
理智告訴他,現在應該爭分奪秒地搜尋提亞特大人的下落,但喬克心中不舍,他壓低嗓音:“碰上什麼煩心事了嗎?”
“一點點吧,你不明白的。”她說。
喬克忽然覺得和她的距離又遠了,從前他們每天都會擠出時間待在一起,他對萊爾的情況了如指掌。
她心裡藏不住話,有什麼事都會跟他說。
但小孩子的想法總是瞬息萬變,在一起常常交流時他能掌握她的情況,分開時難保她會冒出自己不能理解的想法。
“明明才幾天沒見,為什麼感覺像隔了好久一樣呢。”他像所有黏孩子的家長一樣,語氣惆悵。
心裡抱怨著,孩子成長的速度真快呀,每一分每一秒,隻要一眼看不到,都在發生著自己看不到的變化。
太快了。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遠也不用長大。
喬克臉上的憂鬱一閃而過。
“唉——”她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你是不是超級想我呀,要不然彆找他了,你快回來吧。”
喬克:“不喜歡大人了嗎?”
“不喜歡了。”
小孩子總是善變的,前一陣子還為了大人要死要活,萬一過兩天又喜歡了呢。
“這樣啊。”他笑了一下,沒有和她爭辯,說:“但這是我的工作,得做完才行。”
就算撇去工作,他也得把提亞特大人找到,這是上司下屬之間的情義。
還有最重要的,萬一過不了兩天,到了晚上,她就又喜歡大人了呢?他不把人找到怎麼能行。
“喬克總是這樣,我永遠也比不過你的工作。”她低聲抱怨。
語氣中透著親近,並不是真正的責怪。
他頓了一下,搜腸刮肚地想著,等忙完這陣,怎麼樣才能讓她開心,像一個因為疏忽孩子後,急於討孩子歡心的家長。
喬克正思索著,噪聲逼近。
之前散出去的那批無人機全部撤了回來,蜂群一樣,黑壓壓一片,響聲敲擊著耳膜,催促著他趕緊回去繼續工作。
到了嘴邊的話隻好又咽下去,隻剩下一聲急促的告彆。
掛了電話,風沙也大了,喬克保護溫頓往回走,冷不丁聽見一聲質問:“剛剛和你打電話的是誰?”
他沒來得及戴防護麵具,張嘴被灌了滿口的沙子,低聲說道:“家裡的小孩。”
溫頓站在那聽了很久,隱約聽到一些飄出來的聲音,他冷笑一聲:“私事啊。”
他陰陽怪氣:“每多耽誤一分鐘,提亞特就多一分危險,你就是這麼給人當下屬的?”
兩人走到臨時搭起的棚子,裡麵擺滿了各種設備,都在滴滴響著,數百塊比光腦大一點的屏幕,上麵反映著無人機捕捉到的畫麵。
漫天的黃色,除了沙,還是沙。
有衛兵上前來報告:“根本找不到。”
在沙漠裡想找一個受傷的人,和大海撈針沒有什麼區彆。
衛兵說:“隻能偶爾捕捉到大人的光腦信號,若有若無。”
他報出一串坐標號:“那裡是流沙區,沙暴正在往那邊走,監測室那邊發了報告過來,讓我們儘快撤離。”
“抽十個人出來,帶上裝備和補給,趁沙暴強度還沒起來,先過去搜查。”喬克說。
站在一旁的溫頓:“沙漠裡變化莫測,派幾個衛兵進去有什麼用。”
他眼神往喬克身上瞟,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喬克去另外一邊取了一套防護服,點頭道:“您說的對,由我帶隊進去探索。”
他看了一眼暴風眼在的方向,低聲說:“您最好儘快回城,十五個小時後,我們要是還沒回來,您就組織他們先撤離。”
喬克摸了下盆栽的葉子,輕輕的。
不知道此行能否安全回來,此刻棚內隻有他和溫頓兩人,飛行器已經準備好,排氣管噴出淡藍色火焰,馬上就要起航了。
沒有彆的人可以托付,他詢問溫頓:“要是我沒在預期時間趕回來,您能否幫忙把這盆植物帶給我家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