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不絕的烏雲飄在空中, 壓在防護罩上,兩張臉被映得灰蒙蒙的。
泰利耶居高臨下,還在思考, 他的食指在扳機附近遊移, 他的眼神隱在垂下的睫毛中,這讓此刻的他更顯陰鬱。
萊爾仔細回憶, 以泰利耶的視角, 都能看到什麼。
一周目他在賓客席, 在儀式進行中, 關係不太親近的妹妹殺了她。
二周目他在殺人現場,在監控後審視她。
第三次, 他們倆做了個小交易, 她一躍成為他的救命恩人。
大體來看,是個比班卓還要路人的路人視角。
勉強算是知恩圖報, 秩序感和掌控欲很強,看待感情比較重,這種人不會輕易認可彆人, 也很難被幾句瞎話動搖。
萊爾從地上站起來, 姿態緊繃。
在泰利耶思索結束之前,說:“我今天的表現,讓你很失望吧,既沒有儘我該儘的義務, 立刻組織救援, 全力去救提亞特,也沒有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和你打招呼。”
瞬息之間,萊爾已經想好了, 麵對泰利耶的這套話要怎麼編。
“這不符合你對我一貫的訓導和教育。”她說。
編瞎話也是要講基本法的,三分真七分假。
那三分真,她選擇在他已有和將要想起的記憶上搭建:“我救過你的命,你說過,隻要我改邪歸正,皇太子妃的位置會為我留著。”
她慢吞吞地說:“你食言了。”
“為什麼?”他總算有了點反應。
“還沒來得及等到那天,我就死了。”她咬牙切齒,陰翳的眼中怨憤湧動:“臨死前我問你,我現在算是一個好人了嗎?”
“我怎麼說?”
“你說勉強算得上半個正常人吧。”她瞟了他一眼,輕聲喃喃:“你說我成長了一些。”
“至於後麵的,我就不知道了。”萊爾說:“我被你妹妹殺了。”
她摸著胸口,掌心下是生機勃勃,正用力跳動著的心臟:“真疼啊,他捅了我十幾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這些是真話。
她把事實和周目順序稍微顛倒,就成了一個嶄新的故事。
因為遇到了泰利耶,救了他的性命,所以兩人之間有了交集,產生交集之後的細節還需要慢慢填充。
因為在三周目被他妹妹殺了,所以選擇在二周目找對方尋仇。
這就成了她理直氣壯殺人的緣由。
反正他也沒記起來多少,稍微扭曲一下,問題不大。
泰利耶果然問:“什麼時候,第幾次?”
“哦。”她輕飄飄地,沒有正麵回答,而是把他們之間的關係,扭曲成訓導者與被訓導的關係。
他隻相信自己看到的時候,不是單憑幾句沒有證據的苦戀,就能動搖的人。
她把主動權交到對方手裡,神色萎靡地問他:“這就是你說的,當個不危害社會的人,就能得到更多嗎。”
“我危害社會的時候活得好好的,怎麼按照你說的做了之後,反而命都沒了呢。”
泰利耶專心地聽著,長長的睫毛,在他猶如雕塑一般的麵龐上,投射出一片陰影。
在她的敘述中,除了有意將周目混淆,時間線也有了變動。
“你的意思是,我來參加婚禮,但是麵臨著我並不知道的生命危險。”泰利耶將她的話仔細捋順。
她情緒化嚴重,說話時顛三倒四,且說出來的東西都非常主觀。
“你用這個信息,和我做了交易,我把皇太子妃的位子許諾給你。”他問:“是這個意思嗎。”
她不答。
這件事是真實存在的,她說不說都不影響,等他後麵想起來更多線索的時候,這就會變成她說的都是真話的佐證。
泰利耶的手指摩挲著,她的沉默,和強烈的來一根的想法,讓他覺得煩躁。
她是條狡詐的毒蛇,這毫無疑問。
想控製一條隨時會跳起來咬人的毒蛇,要麼殺死她,要麼馴服她。
如果她對自己有救命之恩,那麼他不殺她,而是選擇將她變成一個正常人,邏輯上是通順的。
“那麼……”他說:“愛呢。”
他手指翻動,那把槍在他手上轉了一圈。
“你既然苦戀我,等了我三次輪回。”他重複她之前編的瞎話,問:“為什麼這一次想逃跑,也不在乎我的性命了。”
萊爾怪怪的看他一眼:“你家裡人殺了我,我報複回去,你都把我抓了要殺了我了,我不趕緊跑,等你想起來把我送進局子裡去嗎。”
“談戀愛也要講基本法的吧,我有幾條命也不夠跟你在一起的呀。”
泰利耶眉頭一動,他的目光從希瑞身上掃過,由遠及近,看向她:“所以你剛才說什麼愛,說什麼等了我幾輩子,都是假話。”
他就像塊沒有漏洞,無法攻破的鐵壁,拿著放大鏡尋找她話裡的破綻。
萊爾崩潰,像個真正的底層小老鼠一樣:“啊對對對,就憑你這麼對我,我喜歡你一輩子還少了嗎?”
她表現得冥頑不靈,一副急需改造的樣子:“你又沒給我錢,又沒給我愛,我什麼都沒圖到,還得三輩子都栽你手裡你才舒服嗎?”
萊爾湊到他麵前,笑嘻嘻地理了理他的衣領,小小聲說:“後麵那個可是財政官家的大少爺,還是個omega,他什麼都給我,你怎麼跟他比?”
泰利耶皺了皺眉頭。
有點樣子了。
他印象中,她就應該是這種形象才對。
殘忍,油滑,沒有禮義廉恥可言。
“最後一個問題。”他說。
他舉槍,槍口還是頂到了她的腦袋上,萊爾的瞳孔不自覺地放大。
“你現在要和我一起去救提亞特嗎?”他問了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或許說是另類的威脅。
她嘴裡那些另外的事情,和彆的細節,時間還很長,他會慢慢挖掘。
“不去。”她梗著脖子,把人設貫徹到底。
泰利耶笑了一下,沒有任何預兆地扣動扳機。
萊爾心臟驟停。
富貴險中求,但這個狗東西辦事沒有規律可循,她猛然抬頭,看他的眼神充滿憤恨和怒火。
“彆多想,裡麵沒有子彈。”泰利耶說:“既然我是要把你引向正途的老師,那這就是這輩子的第一節課。”
“這把槍是仿左輪的設計,一共可以填充七枚激光彈。”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泰利耶主動解釋:“我往裡麵填了三枚子彈,下一次還是不是空彈,我就不知道了。”
萊爾陰陽怪氣:“開學第一課,恃強淩弱?”
“不是,這叫形勢比人強。”
“你怎麼會覺得,我會教你這些不入流的東西呢。”他說:“你該學會做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少一些陰暗和猜測。”
“啊。”萊爾麵無表情:“因為你是我的老師和未來丈夫啊。”
“是吧老師?”她問。
泰利耶不置可否:“你的未來丈夫正生死未卜,我們現在去救他。”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才是我的人生準則。”她說:“我不明白,我憑什麼要去救他。”
“那好吧。”泰利耶瞥她一眼,把槍收起來,語氣溫和:“現在我教你第二課,叫做委曲求全。”
萊爾:“……”
“我就不能學點好東西嗎?比如特權階級,享受生活什麼的。”她不服氣地說:“我可是未來皇太子妃,憑什麼非要和你一起去沙漠裡吃沙子。”
泰利耶伸出一根手指,將她退遠一點:“你也說了,是未來的。”
“帝國皇太子都有可能隨時被廢黜。”他歎了口氣:“正是風雨飄搖之際,人人都在求自保呢。”
很快,悠閒地話家常的時間就結束了。
他盯著她把救援安排下去,直接跳過還在糾結時間的班卓。
之前那艘準備用來跑路的飛行器,載上一大堆設備和增援的人,趕往外城。
透過飛行器的窗戶,她看見外麵風沙湧動,黃沙像扭動的巨大沙蟲,被風卷著往天上拋,然後轟的一下炸開。
萊爾看得頭皮發麻。
“你實在沒有必要親自過來,何必呢。”她對泰利耶說:“沙暴無眼,你不怕死,我還沒活夠。”
畢竟是溫頓同父異母的哥哥,他骨子裡是藏著點瘋的。
不僅是為了救朋友,這也是一場考驗,他眼珠子幅度微小的轉動:“我的夢境還沒更新到你說的那些場景。”
放任她到處亂跑實在危險。
這種危險人物,和白星莊園裡任何一個人組合,都會帶來讓人頭痛的後果。
放任她逃跑更是絕不可能。
“班卓的屁股已經歪了。”他說:“我得確保你跟我在一起。”
萊爾:“那些殺手怎麼沒把你刺死呢,我就不該救你。”
她慢慢拋出魚餌,用少量真話,把虛假的記憶慢慢填充。
萊爾的話真真假假,但至少這一刻的假設是真情實感。
泰利耶若有所思:“那幫人居然追到下麵來了麼。”
“可不是。”她嘴上從不吃虧:“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該死的人一點事都沒有,其他人的屍體都快堆成小山了。”
“白星莊園裡血流成河,賓客還有衛兵,死得到處都是。”
“都是因為你哦。”她笑著說:“親愛的老師。”
泰利耶一直遊刃有餘的表情,終於變得沉鬱。
萊爾的眼神興味十足,他這樣的人居然會有負疚感。彆人為他而死,對他來說是件不可接受的事嗎?
沒等她再說點什麼繼續試探,泰利耶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兩指寬的金屬半環,中間流線型的凹槽藍光閃動。
他扶著她的肩膀,把東西覆到她嘴上。
兩端死死扣在她後腦勺上,箍著她的嘴唇,將她嘴封住。
“噓。”泰利耶麵無表情:“不會說話可以少說一點。”
這狗東西是一點都不按常理出牌啊。
他看著她能正在噴火的雙眼,低聲說:“剛才又想起一點東西,你似乎很容易就能讓人動搖,讓你開口說話是件危險的事。”
“就先這樣吧。”他說:“學生無條件服從老師的安排,這很應該,對嗎。”
泰利耶現在是真的有點相信她說的,自己許諾了她皇太子妃的位置,又苦心教她做個正常人的那套說法了。
他往她懷裡塞了本書。
萊爾低頭一看,說話的藝術。
她的中指已經蠢蠢欲動,正要彈出來的時候,飛行器行至外城邊緣,防護罩正要打開,從左右兩邊衝出來幾架飛行器,將萊爾他們包圍。
沒有多猶豫,對方直接開火。
密集的火力攻擊下,萊爾他們乘坐的這架飛行器左翼被擊穿,搖晃得厲害,她從中部直接被甩到尾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