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你手裡的武器,緩慢地蹲下,然後抱頭。”喬克雙臂舉起,繃成一條直線,例行公事地說完這段詞。
他下午才從砂之海趕過來,飛行器直接降落在醫院頂樓的停泊崗,沒有和班卓碰麵的時間,接收了對方派過來的安保,就開始執行任務了。
這次是以述職的名義回來的,在那之前,得先完成班卓的安保任務。
凡是以非法途徑入侵中央實驗室的人,均可以直接殺死。
剛才那些聲明,他本不該念的,但見到眼前之人背影的第一時間,眼睛就化作標尺,準確地度量出她的身體數據。
5.1尺的身高。
即使對方穿著寬大的病號服,也能通過肩寬和臂長判定她的身份,曾經的親密無間,讓喬克能快速報出她的每一寸數據。
萊爾照做了,喬克抬手向後,掌心下壓,示意身後蠢蠢欲動的隊員收起武器。
她手上空空如也,喬克順著她的方向走去,伸手把垂下來的額發往後順,露出一雙強忍平靜的眼。
喬克在她身邊蹲下,成年alpha手臂長的槍被他單手扶著,豎在一旁。
萊爾的垂著頭姿勢不變,她脖子發酸,喬克的影子完全蓋在她身上,本就狹窄的視線變得更加昏暗。
她盯著他的腳尖,總算知道班卓到底想乾什麼了。
闖入後刪除資料,以喬克為首的安保人員,必定要遵照命令和職責追殺她。
順便在這個過程中,讓喬克看清楚她的真實麵目,她若想要逃脫,必定要從喬克身上入手。
這麼多人看著,要是放她走,事後喬克必然會麵臨重重處罰。
不放她,他忍心嗎?
中控室的所有程序恢複正常運轉,監控畫麵被轉到班卓的終端上,他盯著兩人,一動不動。
時間好像又閃回到最初,他和萊爾真正意義上有交集的那一次,那時候他也是這樣,守在屏幕後麵,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試圖從她的行為中尋找到蛛絲馬跡。
這次,喬克不再是想方設法為她送溫暖的監護人,班卓將他們倆放在對立麵。
被他觀察著的兩人一動不動,沉悶得像是靜止畫麵。
萊爾盯著麵前那片陰影,低聲問:“我剛剛按照係統的指示按了D鍵,顯示資料已刪除。”
“是真的嗎?”
“是。”喬克一邊膝蓋叩在地上,答道:“中央機上的程序是不可逆的,至少在數據庫裡,這份資料是不複存在的。”
“啊……這樣啊……”萊爾語氣裡聽不出情緒,她兩邊手臂抱著頭,整個人都在顫抖,聲音也像帶著哭腔。
看不見她的表情,班卓身體前傾,離終端屏幕更近。
“不過也不排除在你來之前,有人將源文件拷走了。”喬克反應平平,把手搭在她腦袋上,問:“手酸嗎,可以先放下來,我讓他們先出去等著。”
他太了解她了,不認為她真的在哭。
萊爾抖得越來越厲害,在冰冷的中控室中,她壓抑的嗚咽聲像驚雷一樣敲打著班卓的耳膜。
她是真的沒想到,班卓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就僅僅隻是為了搞這種精神懲罰,想看她因為和喬克的決裂而痛不欲生嗎?
萊爾笑到不能自控,人生中最大的威脅就這樣消弭,以一種荒誕又搞笑的方式。
“到底是為什麼,都星際未來基因優化了,還要搞這種精神勝利法啊。”她喃喃道。
搞這些讓人發笑的小手段給她帶來的傷害,還沒有直接給她一刀帶來的傷害大呢。
她一直認為alpha和omega是被氣味支配的野獸,對傷害自己的人或許會用一些更原始的手段。
血腥的,直接的。
從砂之海離開後,萊爾也會在深夜惴惴不安。
她沒想到這些野獸,在報複的時候會選擇這種滑稽的方法。
萊爾笑到眼淚都出來了,她放下手,意識到了什麼,心裡的種子正在迅速抽芽,然後破土而出。
如果隻是這種層麵上的報複的話,她所認為的野獸,和家養的狗有什麼兩樣。
到現在為止,想起溫頓捅在她心口的刀子,回憶起那種疼痛,還是會覺得恐怖。
“什麼?”她聲音太小了,喬克沒有聽清。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笑中帶淚的臉,班卓並不理解她這種反應,跌坐回椅子上。
喬克意識到萊爾在剛才短短的幾分鐘內,產生了一些變化,他感覺到了,但說不清楚。
“其實你都知道了吧,我做的那些事,和來到這裡的最終目的。”萊爾說。
喬克沉默了一瞬,正如他了解她一樣,萊爾對他也是了如指掌。
“是。”他直接承認了:“最開始我以為你真的出事了,後來發現你隻是……刻意脫身。”
他清楚現在兩人正處於監控下,故意說得很含糊,鶴歸的光腦被破解之後,他已經很清楚,砂之海的混亂是由萊爾一手製造,她隻為脫身和錢財。
或許其中也夾雜著報複什麼的。
喬克還沒有弄懂她這麼做的全部動機,一直到今天,空閒的時候他還是會反複想起這些事,在心中細細琢磨。
“一開始,是無法接受的。”他說:“我一直在想,是我的看護和教育出了問題嗎,為什麼發現問題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不是來找我尋求幫助。”
“後來我發現,就像你結婚的第一人選不是我一樣,那麼你尋求幫助的人也不會是我。”
“你更相信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看完鶴歸光腦上的記錄之後,這是喬克得到的結論。
“是因為我們不是同一個人種,所以有隔閡嗎?”喬克困惑的說道。
他握著萊爾的手,聲音很低:“可我們分明流淌著同樣的血液。”
喬克嚴謹的補充道:“至少都是紅色的。”
“或許也因為我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這些迷思和困惑一直困擾著他,在長久的自省過後,喬克這麼想道。
“雖然能顧及到生活上的方方麵麵,但在促使你改變的那些大事上,總是慢人一步。”喬克有些躊躇:“我是如此,班卓也是如此。”
他設想過很多重逢後的場景,不管哪一種,都絕不是現在這種,雙方都冷靜到令人討厭。
“從這個方麵看,我和班卓似乎又沒有什麼不同。”他自嘲一笑:“除了和你遇見得早一點,沒有更多特彆的。”
喬克細細的想著,萊爾沒有打斷他的話,兩人之間有一種無言的默契。
班卓在屏幕後咬牙,自言自語:“她這種人,就是天生的壞種,無情無義,以玩弄人心為樂。”
忽然又想起她的檢測報告,拿中央實驗室裡的數據釣她上鉤是一回事,在文森特的再三叮囑下,班卓拷貝了源文件。
他眉眼低垂,把畫麵縮小,切到另外一個文件夾裡,打開。
數據加載出來需要時間,班卓在心中倒數的同時,全神貫注地盯著畫麵裡的兩人。
“那你會放我走嗎。”萊爾靜靜地聽他說完,問道。
喬克臉上很多情緒,有掙紮有不忍也有自我懷疑,最終歸於平靜:“不會,接收到的命令是處理你。”
萊爾鬆了一口氣,她摸摸喬克的臉頰:“真好,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還是一如既往,是一位正直優秀的副官。”
喬克皺眉,看起來有些消沉,很快又打起精神,扯出個不甚明朗的笑。
他很想否認,撇開理智,從情上講,他是想放她走的。
從理智上來講……他想拋開理智。
然而這樣是行不通的,喬克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裡,通過重複回溯那些記憶,和大量的思考,發現正直且善良,是她貼在他身上的標簽。
和這樣的自己相處,能讓萊爾更自在放鬆,這種狀態下的萊爾,是誰都不曾見過的。
要維持這種輕鬆的氣氛,喬克就必須保持自我,不可以發瘋,不可以歇斯底裡。
麵對她的時候要有一些親昵和柔情,絕不能在她不需要的時候向她施加不必要的好意。
正如此刻,她不曾表露出要喬克放她走的意思,那他就要收起快要溢出來的感情和渴望。
喬克苦澀的想,或許這種特殊對待,證明了他在她心中是有些不同的,可她仍然拒絕向他求救,真的把兩人擺在對立麵,他又覺得無法接受。
這種特殊對待是不是證明他從未走進她心裡過呢。
他漫想著,多希望時間能在這一秒定格。
他越想越不舒服,隻能艱難地低下頭,說:“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想想。”她吸了口氣,在喬克的期待和忐忑中,頓了幾秒,輕聲說道:“暫時沒有。”
喬克屏住的呼吸鬆了下來。
“你收到的命令是處理我,但是你好像擅自把處理換成了抓捕,這麼做沒問題嗎。”萊爾問。
喬克搖頭。
撫摸著他臉頰的那隻手終於放下,萊爾手背朝上,將雙手平放在他麵前,說:“抓吧,我不反抗。”
這種行為比她反抗逃跑還讓喬克難受。
哪怕她稍微試探一下自己,向他抱怨兩句,都比現在的無條件配合要好。
“彆猶豫了,再不久,天就快亮了。”
喬克一臉的迷茫,他沒有給她用束縛帶,而默然地走在她身旁,身後綴著一串荷槍實彈的安保。
走到實驗室連接著醫院的側門的時候,喬克終於回過神來,旁邊停著幾輛懸浮車,隻要從這裡上車離開,離自由隻有一步之遙。
一直刻意壓抑的情感,戰勝了要在她麵前保持自我的理智,喬克不受控製地對她說:“逃走吧。”
“我掩護你。”
萊爾拒絕:“我剛剛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正好想去實踐,你不必為了我的事情擔憂。”
“配合你的工作,是我對朋友的額外優待,不需要有心理壓力。”
喬克眼睛裡裝著他自己也看不懂的茫然與痛苦,他知道現在自己眼裡的情緒,一定和他心裡的一樣複雜。
怕萊爾看到這些結成亂麻的東西,他閉上雙眼,表情變得漠然:“為什麼不能多信任我一點呢,我可以幫你。”
“然後推你進火坑嗎?”萊爾問。
她不知道喬克的那些糾結與困惑,在她把他當成朋友,當成一個平等的人來看待的時候,無意去探究他的所思所想,更不會對他進行情感操縱。
這種優待顯得格外紮手,正是令喬克痛苦的根源。
他甚至想不顧一切地大喊,請戲耍他吧,終究還是忍住了。
看著兩人私語般的樣子,班卓煩躁地冷笑,文件解壓已經完成,他關掉中段上的監控畫麵,點開她的檢測結果,靜靜地等待一人的到來。
瀏覽到中間的時候,他瞳孔顫了幾下,震驚地發現她既不是索蘭人,也不是文森特想象中的地衛01遺民。
數代關注繁衍計劃,渴望借此計劃擺脫基因疾病的班卓家族,對基因鏈的異常十分敏銳。
她雖然和地衛01人有差不多的基因排列,但班卓篤定她是第三種存在。
他呼吸滯了片刻,控製光標的手因為用力指節發白,準備好的嘲諷和問責統統消失,眼裡是讓毛骨悚然的絕對狂熱。
攜帶著沒被汙染、篩選過的初始基因。
她就是個異類。
怪不得她用儘手段,冒著這麼大的風險也要把資料刪除。
班卓無法自控,他心率過速,一種無法呼吸的熟悉感覺再次襲來。
異類。
救命稻草。
這兩個詞在他腦子裡輪換,看著終端上隻有他才清楚的源文件,班卓無聲尖叫。
屋內隻有他沉重的喘息聲,病房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他把椅子撞到牆邊,站起來。
她的腳步聲明明輕如羽毛,卻喧囂地如同黃沙飛舞。
她的手扶在門邊,指尖微微露出,緊接著探進來半個身子。
明明她一言不發,班卓卻覺得,同她一起闖進來的還有一種尖銳的呼嘯聲。
隻有他才聽得到的,讓他血液都沸騰的無聲的信號,他迫不及待地上前兩步,如同迎接神的降臨一樣。
他這些奇怪行為,萊爾雖然詫異但並不在意,還沒等他走到身邊,就直接問道:“源文件?”
三個字如冷水一樣,將他澆醒。
她隻關心那些破文件有沒有被刪乾淨,對他的激動和痛苦熟視無睹。
“你就沒有彆的想說的麼。”班卓硬生生止住腳步。
萊爾麵無表情:“……源文件?”
他深吸一口氣:“我看過了,你的異常我也知道了,一旦被泄露……”
萊爾不耐煩地打斷他,這次如他所願,多了幾個字:“威脅我?所以源文件呢?”
班卓一腳踹在旁邊的牆上,瞬間多了幾道裂痕,他往自己臉上抽了一巴掌,為剛才視她為神的自己乾到惡心羞恥。
她根本不關心任何人的死活。
連人都算不上,說什麼神。
班卓用那雙充血的眼盯著她,任誰都能從裡麵輕易地找到憤怒與暴躁。
他要用嘴巴說出最尖利刻薄的話語,讓她跪在腳邊苦苦哀求他,他才不會把她的身份泄露出去。
一旦被其他人發現,她就是砧板上的魚肉。
他搜刮著生平聽到過的最惡毒的詞和話,最後脫口而出的卻是:“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