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滿肚子話和皇後說,於是也不折騰彆人了,隻叫人請皇後過來。
呂雉來得很快。她衣裝輕簡,站在劉邦床前,頗有些居高臨下之態,繼而緩緩坐到榻邊。
“昨夜我夢見了周呂侯,他說在地底寂寞,叫我陪陪他。”劉邦感慨道,“一晃五年過去,我也想他了。”
呂雉眼底毫無波動,靜靜聽他說著話。
叨叨了一會兒從前,劉邦忽而歎道:“娥姁啊,盈兒還小,需要母親幫扶,我把他交到你手上了。魯元……要是張敖對魯元不好,千萬彆輕饒他。還有越兒,越兒一向與你最親,朕看了都眼熱,可惜,父皇看不到他長大的那一天了……”
他從枕下摸出一個條形木匣,遞給她:“這是一份關於梁王的密旨,朕已叫石渠閣記了檔,等適合的時機一到,就打開吧。”
關於梁王的密旨?
呂雉麵色平靜,手卻輕微一顫。
見她接過,劉邦點點頭,欣慰地笑起來。
忽然想到了什麼,他抓住妻子的手,極為迫切道:“皇後,要是越兒長大了,議親了,你得第一個考慮汾陰侯的女兒。周昌可是第一個和朕提的,記住了嗎??”
凡事講求一個先來後到,誰叫周昌有著慧眼。隻要這姑娘長得不醜,他做主許給小兒子了!
呂雉:“……”
她平靜的麵色有些破裂,都命不久矣了,怎麼還想著這些東西?
她掙開手,卻見劉邦雙目灼灼地盯著她,大有不答應不罷休的架勢,思慮片刻,微微笑了起來:“我聽陛下的。”
考慮歸考慮,得讓越兒喜歡才是。
劉邦高興得連聲說好,至此,像是精力耗光一般,麵色也不再紅潤,無力地、緩慢地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他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皇後的聲音像從天邊傳來:“請陛下教我,蕭丞相之後,該換誰接替丞相?”
劉邦含糊道:“曹參……”
“曹參之後呢?”
“王陵和陳平可以。隻不過王陵太直,有時候腦子不大靈光,陳平太靈活,掌控全局還是差了一點……”
呂雉坐在榻前,若有所思,緊接著頷首:“再之後呢?”
劉邦不耐煩了:“之後的事,就不是你能知道的了。管得少才能活——”的久。
含糊的話音未落,一個硬邦邦的枕頭“砰”一聲砸下來,痛得他“嗷”一聲驚醒,呂雉拿開枕頭,隻覺積蓄多年的惡氣散了一散:“陛下被夢魘著了,我幫你醒來。”
“……”劉邦瞪著她,伸出顫抖的手指,“你,你……”
呂雉柔聲說:“您繼續睡,明日一早,我再次前來永壽殿守著您。”
劉邦隻覺心口發涼,想說一句放肆,終是眼睜睜地看著呂雉轉身,一步一步往殿外而去。
仿佛落幕的太陽,親眼見到新輝煌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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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椒房殿,呂雉問大長秋:“越兒睡下了嗎?”
“睡下了,還問臣母後什麼時候回來。”大長秋替她寬衣,一邊輕聲回。
呂雉的眉眼漾起柔和,本想換一身衣裳,再去瞧一瞧胖兒子,終是遣退宮人,坐在梳妝鏡前,慢慢將密匣打開。
裡邊盛著兩道詔書,蓋了劉邦所有能蓋的印,她怔愣許久,眼底亮光愈來愈盛,接著閉了閉眼,“啪”一下合上木匣。
呂雉起身,準備木匣藏在椒房殿最深最隱秘的地方。
轉念一想,再過幾天,她若搬去皇太後所居的長信宮中,木匣也要跟著搬家了。
四顧椒房殿的陳設,這裡以後應當再不常來。她得給越兒挑出最寬敞最舒適的新屋子,既能練武,又能與玩伴玩耍,要是再大一些,搬去永壽殿怎麼樣?
又覺得不好,那裡劉邦住過,日後再挑一個。
至於盈兒的居所……未央宮已經建成,盈兒平日裡讀書理政,召見朝臣,就在最為宏大、最為巍峨的宣室殿,既是新的住處,也象征著新朝新氣象,想必他也喜歡。
呂雉滿意點頭,思緒重回小兒子的玩伴身上。
單憑一個周亞夫還不夠,不如召集所有列侯子弟,還有呂氏的表哥表弟們,讓越兒看著挑。
天光破曉,長安城雞鳴響起,永壽殿傳來悲戚的哭聲。
這次是真正的哭嚎,起於三尺微末,一手創立大漢朝的陛下駕崩了。在先帝靈前,丞相與禦史大夫親念詔書,宣布太子劉盈繼位,眾臣無有異議,皆是拜服:“臣等恭請家上登基,恭請皇太後移位!”
等一切塵埃落定,劉越身穿雪白的孝服,跪在哭靈的太子哥哥,不,皇帝哥哥身後。
膝蓋抵著肚子肉磨,還沒法分開它們,劉越垂著頭,胖臉蛋顯現出了幾分悲傷。
無論列侯還是百官,隻要瞧見這一幕,都無法抑止心間的憐惜。
還有女眷抹了抹眼淚,梁王殿下四歲喪父,真是……真是……
上天怎麼就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