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前供奉的酌金,確有一塊不翼而飛,等呂雉檢查完畢,重新走出來時,站都站不穩了。
“太後。”
“太後!”
此時重臣齊聚,有人心高高提起,有人心跌落到了穀底。建成侯呂釋之麵沉如水,不管酌金為何而丟,挫傷的都是太後的聲威,隻因太後身為宗婦,卻讓先祖宗廟受了驚。
再往嚴重了說,是太後失察,不配執掌一國朝政!
呂雉環視四周,動了動唇,忽然揚手,甩了靜默不語的德侯一巴掌。
德侯劉廣被五花大綁,跪在她的身前。呂雉厲聲道:“你是哀家的侄子,吳王的親弟。身為劉氏子孫,守護宗廟不利,還敢哀哭驚擾先祖安寧!”
德侯的臉偏到一邊,卻不敢有絲毫怨言。
他抱著呂雉的裙擺痛哭:“太後,是臣的錯,臣萬死不足以贖。先帝……先帝在時,對侄兒那麼好,供奉高廟的酌金少了那麼多,侄兒實在愧疚,侄兒一時糊塗啊!”
德侯口不擇言:“宗廟失竊,是從前都沒有的事。侄兒守了這麼久,哪裡見到過什麼賊?肯定、肯定是先祖發了怒,在述說他們的不滿……”
奉常叔孫通瞳孔一縮,哪還嗅不出風雨欲來的氣息。
怪不得,怪不得近來有人常常拜訪師叔,他的頭深深低了下去。
呂雉緩緩收回了手。
她知道,如今跪在廊下的重臣們,有人等著她認錯,等了很久很久了。
她眼含淚光,不動聲色地喃喃:“不滿……先祖有什麼不滿?”
德侯嗚咽一聲,垂頭不語。
宗正忽而出列,道:“宗廟麵前,臣得罪了。”
非劉氏子孫不得為執掌宗室事務,故而宗正也是劉氏。他深吸一口氣:“先帝有靈,定然不滿太後處置營陵侯,手段過於酷烈。殊不知營陵侯乃我劉氏旁支,如何能與庶民相列?”
他最是不滿太後不經過宗正衙門之手,就處置了營陵侯,簡單得如同處置一個庶民。
郎中令隨即出列:“先帝有言,非劉氏不得為王,非軍功不得封侯。太後冊舞陽侯夫人呂氏為臨光侯,恐先帝為之不滿。”
儘管呂媭隻是關內侯,而不是最高一等的列侯,恐怕先帝顧不上管——先帝在時,還計劃著要把戚夫人的廢物兄弟封關內侯——但這觸動了許多功臣的利益。
呂氏的力量,已經不能再過增長了!
宗廟之前,鴉雀無聲。中尉灌嬰膝行一步,道:“太後執政,百姓歡欣,然邊塞亦我大漢子民。代地貧瘠,飽受匈奴災禍,休養生息,才是我大漢國策。太後直言與‘東胡’放開了打,實乃不利民之舉,隻能徒增無畏傷亡。”
曲周侯酈商伏地道:“梁王代王,都是太後骨肉,先帝骨肉。雲中戰況危急,一旦遭遇不測,先帝有靈不會乾休。太後明鑒,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宗廟又將有什麼樣的震動?”
呂雉勃然大怒,指著他道:“放肆!”
瞬間,一根針掉落的聲音都能聽見。
重臣們匍匐在地,有人顫抖起來。禦史大夫周昌閉上眼,內心長長地歎息,他最為擔憂、最不願意看到的場麵發生了。
而今遠遠談不上逼宮,卻勝似逼宮。
他們要想太後放下一部分權力,從而轉到幕後;想要天子親政,功臣一脈遠遠壓過呂氏,若是廢後,那就更好。
太尉周勃皺起眉,局勢已經遠遠超過他的預料了。趁天子不在,發難宗廟,發難太後……目光望向跪在最前的丞相,隨即轉到一旁,他的次子亞夫已經和梁王殿下綁在了一起,換言之,他是半個太後的人,他並不能夠置身事外。
陳平若在此處,與他的處境也是一樣的!
周勃當即不準備讓酈商講下去,誰知太後開口了。
呂雉淡淡道:“德侯所言,不是沒有道理。”
電光火石間,丞相曹參驀地抬首,連灌嬰都頓了頓。
宗正提著的心,終於落了下去。郎中令鬆了一口氣,在他們看來,這是太後服軟的表現。
他們不需要太後下詔罪己,隻需承認失察的錯誤,放權給陛下。太後依舊會是大漢最尊貴的女人,她不再扶持外戚,而是專心享受尊榮與子孫孝順,豈不是皆大歡喜?
至於朝政,他們會是天子最忠心的能臣。
“德侯所言先帝不滿,哀家不知道占了幾條。”呂雉輕聲開口,如驚雷一般響徹眾臣耳畔,“隻是夫人灌氏,還有外家潁陰侯府,聯手朝臣忤逆先祖,意圖混淆皇室血脈,才是招致先帝不滿,宗廟失竊的罪因。”
“……”
眾人大愕,跪也跪不穩了。
什麼叫意圖混淆皇室血脈?!
灌嬰一驚,幾乎失色,呂雉轉過身:“哀家不屑同你們說謊,也不屑做冤枉小輩的事。不論夫人灌氏生男生女,對外宣布的一定是小皇子。”她的音色很涼,“因為先帝給哀家托了夢。”
“你們一個個的圍著我,何嘗不是驚擾先祖安寧。”呂雉抬起腳步,慢慢往裡走,“先帝都看著呢!”
隻聽一聲爆.破,戚裡傳來衝天的巨響,聽懵了的眾臣如驚弓之鳥般,迅速扭頭。隻見潁陰侯府的方向,升起衝天的白煙,久久不散,猶如神罰。
爆.破接二連三,宗□□,郎中令府,曲周侯府——方才指責太後,意圖壓太後之威的重臣府邸,無一不發出巨響,升起濃重的煙霧,象征著天神之怒,先祖之罰!
整個長安城震動了。
從前經受過神罰的倒黴蛋,好像叫吳王劉濞,而今又來了幾個麼?!
經過化學家細心鑽研,黑家夥的威力已經不能同往日而語。眾臣目露震驚,清晰地看見白煙之中,有什麼緩緩倒塌——即便倒的不是正屋,而是無人居住的小院,宗正還是手抖得不成樣子。
他啊呀叫了一聲,昏厥過去。
沐浴在一片空白的神色下,呂雉繼續往高廟走。
又是一陣細微的動靜,高廟徐徐燃起煙霧,純白如仙境,而不似巨響發生地那般不詳、暴戾,下一秒,一道聲音響徹眾人耳畔:“荒唐!”
動靜很快消失不見,所有人蒙了。
那熟悉的聲音,正是逝去多年的先帝。
當即有人嚎啕大哭,再也忍耐不住,趴伏在地。在神罰降世,懲治出言不遜的重臣府邸的當下,先帝的聲音,叫他們覺得羞愧,那句“荒唐”,更叫他們覺得惶恐。
先帝罵的誰,豈不是顯而易見?
太後站在嫋嫋白煙中,再一次流下了眼淚:“高皇帝有靈……讓我察覺混淆皇室,混淆盈兒血脈的陰謀。你們若是不信,儘管隨哀家前去質問夫人灌氏,拷問服侍灌氏的婢女,否則,你們還以為哀家屈打成招。”
呂雉轉過身,平靜道:“便是皇後推她落水,也是夫人灌氏陷害的。哀家膽敢在高廟前立誓,爾等敢嗎?”
丞相曹參深吸一口氣:“臣等……萬死!”
郎中令緊接著暈了過去,至於真暈假暈,無人知曉。灌嬰神色空白,嘴張了張,與曲周侯酈商一樣,腿腳一軟,化為了深深的頹然。
不知過了多久,一隊內侍匆匆前來,在宗廟前跪著膝行,往太後耳邊說了什麼。
呂雉微愣:“盈兒回來了?”
內侍惶恐地點頭。
待白煙散去,呂雉瞥了眾臣一眼。
陪了這一場,她也累了。夕陽西下,暮色席卷天際,沉默一會兒,她道:“都回吧。酌金失竊,哀家會徹查到底,議罪的事,也明日再說。”
若說這一連串動靜下來,誰恢複得最快,怕是隻有禦史大夫了。
周昌心裡,隱隱約約有了一種預感。他勉強站起,斟酌著道:“灌夫人……”
“皇帝回來了,灌夫人如何處置,總要過問他的意思。”呂雉聲音放溫,走到周昌麵前。
她低聲說:“我也知道,一些功臣後代,還有仗著哀家之名橫行的呂氏子弟實在是不像話,恐怕同是先帝怒斥荒唐的起因。明日我與禦史大夫一塊商議,該好好地解決了。大漢容不得這些廢物,朝堂也將迎來前所未有的清明,您覺得呢?”
“……”周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忽然明白了所有。
聯想從前的蛛絲馬跡,捧呂家與少許功臣打擂台——釣出異心者,養出耀武揚威的廢物,然後一股腦地肅清他們,該是多大的魄力。
還有呢?太後怕是不止為了朝堂清明吧?
他頭一次對一個女子生出了敬怕,半晌,低聲回道:“太後深、深謀遠慮,臣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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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廟前的君臣對話,如一陣風席卷了長安,火急火燎趕回長安的皇帝隻慢一步知曉。
不是呂雉特意所傳,而是宗廟的動靜太大,大到剛剛入城的天子也注意到了這邊。
劉盈心底漫出不好的預感,急急派遣內侍打探。
打探的結果,讓他剛剛沐浴完畢,換上常服,準備前去探望皇後與灌夫人的腳步驟停,劉盈慢慢轉身,坐在了案邊。
他從不知道,喜歡過的女子有這麼大的膽子。
以為懷的是公主,就要從民間抱一個男孩,充作皇子麼?
那他的珍視血脈算什麼,引導潁陰侯灌嬰與母後反目,又算什麼?
劉盈以手掩麵,忽而笑了:“他們是在逼宮……趁著我不在,用父皇的名義來壓母後……”
越兒遠在雲中郡,兵卒為了保衛邊塞浴血搏殺,而他信任的臣子,未來孩子的母親,從一開始,就沒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裡,沒把母後辛勞的功績放在眼裡。
無人知道近侍聽到這話,望見帝王血紅的眼睛的時候,內心有多麼恐懼。
他聽從陛下的命令掩上門,然後親自帶人,將灌夫人禁足於殿內,關押潁陰侯府派來的醫者婢女,準備一一拷問他們。
不久,長信宮竇長秋親自過來,把斷定灌夫人懷的是女孩的醫者淳於岫帶走:“太後憎恨企圖混淆皇室血脈的行為,準備親自問詢。”
近侍無有不從。
竇長秋頓了頓,又問:“陛下可好?太後十分關懷,隻是天色已晚,太後剛剛回宮,不知陛下安寢沒有……”
近侍苦笑,含糊應了幾句,回到劉盈身邊。
他在門外道:“陛下,太後想要過來看您。”
劉盈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裡頭傳來輕輕的聲音:“是我不欲勞師動眾,這才輕車簡行,沒有告知母後。合該我去長信宮一趟。”
帝王車輦起轎的時候,呂雉跽坐桌前,微微出了神。
說她不擇手段也好,冷血無情也罷,為了大漢江山,為了她的兒子,就是呂家人,也沒什麼不能舍的。
隻是麵對歸來的劉盈,她頭一次生了猶豫,半晌,外頭傳來大長秋的通報:“太後,陛下來了。”
呂雉站起身,看著大兒子走到跟前。
她敏銳地察覺,劉盈的神色並不對勁。
“母後。”劉盈重重跪了下來。
“都是兒臣的一己之私,都是兒臣沒有控製住自己,讓她有了身孕,引得朝堂動蕩,母後受辱。”劉盈說罷,慢慢抬起頭,神色意外的平靜,“兒臣……不想做皇帝了。”
一滴淚從他的眼角落下,他哭道:“兒臣有愧先祖,有愧江山社稷,如此不成器的皇帝,母後何必再為了我蹉跎?”
呂雉跌坐在了案邊。
時光從此凝滯,拉長,劉盈堅定地叩首,久久未動一下。
呂雉也流了淚。
終於,劉盈聽得他母後道:“好啊。”
“哀家早就想讓越兒做皇帝,就差你這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