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這是太宰對我第一次發出抱怨。
隔著屏幕,我都能想象他在家中的餐桌旁放下酒杯,發出的輕聲歎息。
唉。
你好煩。
【太宰君,我保證不會讓津先生傷到你的。】
其實要是津想傷害他,以我的能力,恐怕也護不住他。
……我究竟是為什麼能這麼自信地做出保證呢?
淩晨四點鐘,我還是沒等到太宰的回複,但我該起床了。
亂步依然在呼呼大睡,我因為背上有傷,在柳生的要求下不能跑步,隻能在醫院裡緩慢的散步。
醫院的後麵靠著海,這個光景裡的海還沒有醒來。海浪有氣無力地相互拍打著,帶著未開眠的困倦。
一陣涼風吹來,我打開了手機。
【有人曾為我摘下星星。假如再摘一次,我就同意。】
我心情刹那間就好了很多。對於捉摸不透的未來,登時有了一份篤定。
【行啊,月亮也能給你摘來。】
*
“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遇上歹徒劫持?看清楚長相了嗎?配合警察畫肖像圖了嗎?”
不到早晨九點鐘,我媽洪亮有力的聲音就穿透了整整一層樓。有人好奇地駐足觀看,我爸無奈地關上了病房的門。
亂步苦著一張臉,連椅子都沒得坐了,哼唧哼唧地站在了旁邊。
我躺在病床上,佯裝虛弱:“……配合了,但沒看清楚,不好意思。”
“氣死我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要讓我遇到那個歹徒,我非剁了他不可!清溪,你現在還疼嗎?”
我“噫”了一聲:“耳朵有點疼,媽媽,你音量稍微小一點。”
在我早上告訴我媽我遇到歹徒襲擊,現在正在住院時,不到兩個小時,她就捉了在上班的我爸,兩人急吼吼地趕了過來。
在看到我穿著寬鬆的病號服躺著時,我媽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確定我平安無事之後,她先是把歹徒罵了一頓,又把亂步站了起來,準備開始批評。
我不準她責備亂步,這事跟亂步沒半點關係,因此我們立刻吵了起來。
這世上的母親大抵都是一樣的,任何威脅到子女安全的因素,哪怕是不穩定或者可疑的因素,都會成為和她們不共戴天的仇人。
“亂步就不能換個工作嗎?非要當什麼偵探,是不是被仇家找上門了?”
雖然我也不知道武裝偵探社具體是做什麼的,隻知道是個體戶,然後公司規模比較小,大部分都是沒有學曆的年輕人,還有沒念過一天書的。我猜大概是幫忙查外遇的,所以叫【武裝】偵探社……恩,要武裝起來吧,不然容易被有外遇的發現。
“什麼仇家啊。”真要說起來,是我的仇家,“媽,請你不要亂說。連警察都沒有調查到的事情,你這麼說,對我和亂步公平嗎?”
我極少用這麼嚴肅的語氣跟我媽說話,她嘴張了兩下,語氣軟了下去:“橫濱現在很亂,我老是看這邊的新聞,都不太好,你和亂步能不能回鐮倉發展呢?住在咱們家也是一樣的。”
我媽還想說些什麼,被我爸攔住了,我爸的心態要好很多:“沒事就好,你彆把孩子們嚇壞了,你看亂步都不說話了,遇到這種事是他們能決定的嗎?”他拍了拍亂步的肩膀,“亂步,你媽就這性格,彆生氣啊。這兩天照顧清溪,辛苦你了。”
“……不辛苦。”亂步努了努嘴,半天才憋出一句。
“亂的是人心,城市是無辜的,鐮倉也不是都是好人。好了好了,我遇到這種事隻是倒黴,概率很小的啦。”天人五衰如果還要找我,是不會管我在橫濱還是鐮倉的。我不好跟我媽這麼解釋,隻能說,“媽,你還是想想看,中午給我買點什麼好吃的吧,我可是病人啊,需要補補的,亂步也需要補補,他照顧我很累的。”
一提到這件事,我媽的心思立馬被轉移了。她又火急火燎地去找了柳生,詢問該給我吃些什麼。
我爸跟我道歉:“爆豪說,你是追過去拍照所以遇到了危險。對不起,清溪。”
我搖了搖頭:“不是爸爸的錯。錯的是歹徒,我們自己家裡人為什麼要怪來怪去的呢。”我朝亂步使了個眼色,謝天謝地,他看懂了,立刻去扒拉我爸:“爸爸,我想吃小熊果凍。”
“好嘞,爸爸馬上去買。樓下剛好有自動販賣機。”我爸出門前還不忘叮囑了一句,“等會兒彆說是我給你買的,就說是彆人來看望清溪時送的啊。”
要是讓我媽知道他又給亂步買零食了,非要痛批他一頓不可。
我爸和我媽的性格截然相反,但這麼多年來,他始終不急不躁,謙和地把每件事做好,用善意對待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他就像最溫柔最有包容心的水。
我偷聽過津和太宰的對話,他描述死亡的感覺,說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
“爸爸,今天辛苦你了。”
我爸先我媽一步回來,將一大包果凍遞給了亂步:“亂步,不可以一次吃完哦,不然我下次不給你買了,等會兒午飯也要多吃點。”
“知道了,謝謝爸爸。”
得到果凍的亂步非常開心,在取出幾個之後,把剩下的果凍藏進了櫃子裡。
我大概能猜到我媽中午會給我吃什麼。
失血就補血,所以肯定是豬肝粥打頭陣,還有一些同樣的補菜。
不僅是亂步,連我都不愛吃。不,因為它獨特的氣味和粗糙的口感,我覺得豬肝粥是很多人的敵人。
我雖然不愛吃,但在彆人缺血或者受傷後,我也會煮它給彆人吃。
陀思因為給我獻血住院那陣子,我每天都給他煮豬肝粥,他氣得說我是恩將仇報,還說淨化世界之前要先淨化掉世界上所有的豬肝粥。
我才不管他怎麼說,三個夾子夾住他的後頸,立馬讓他老實了。然後讓伊萬配合我一起給他灌下去——伊萬隻有念及陀思的身體時,才會造次,用通俗一點的話說,就是:“大爺,你是要乾大事的人,不能被身體拖累。”
……
“媽媽,少盛點,你怎麼給我盛的最多?”亂步碗裡的豬肝是最多的,這讓他很不服氣,“這不公平!多給爸爸盛一點啊。”
我媽連白眼都懶得翻:“誰叫你總是吃零食,多吃點飯菜,零食就會少吃很多了。”
“清溪溪生病了,也應該多吃點吧。清溪溪,我和你換。”
亂步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會和我“自相殘殺”。
“不換,你多吃點比較好。”我朝他擠了擠眼睛,“你零食吃太多了。”
“零食吃多了,以後給孩子也樹立不了好的榜樣。”我媽頓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要開始催彆的了。
我腦殼疼。
“你們結婚也半年了,該要個孩子了,我也快退休了,到時候還能幫你們帶帶孩子。”
我禮貌地婉拒道:“這多不好,影響你打麻將的。”
“帶孩子就不打麻將了。”我媽眉飛色舞道,“我前天晚上睡覺做夢,夢到你們生了一個兒子,我翻了一天字典,給他想了一個名字。”
我輕咳了兩聲:“夢都是假的,不要太當真。”
亂步邊攪拌粥邊問道:“什麼名字?”
我媽清了清喉嚨:“江戶川大器。”
氣氛沉默了一下,我嘴角抽了抽:“這名字太……”太沒水準了吧。
亂步立刻拒絕了:“不要,難聽,孩子會恨我。”
我媽可能是對這個名字太過滿意,被亂步打擊到了,眉毛都豎起來了:“那你想叫什麼?江戶川亂跑?”
“反正不要叫江戶川大器。”
一頓午飯在兩人因為未來孩子名字的爭執裡結束了,雖然爭得不相上下,但先前緊張的氣氛被衝淡了很多,下午他們在得到柳生比呂士的許可後,帶著我在周邊的主題公園逛了一圈,又去商場買了一些衣服。
我央求他們在橫濱留宿一晚,我很難得跟爸爸提要求,他很痛快地答應了,並又請假了一天。
……其實,我等的是晚上。
我讓媽媽帶亂步去24小時的西方偵探藝術展,我媽起初不肯,但亂步居然很配合我,對媽媽撒了一頓嬌。最終媽媽還是同意了,並提醒爸爸好好照顧我。
等他們離開,我才拿出了手機,給太宰發了一封郵件:【麻煩你了,太宰君。】
他回複的很快:【我就在門口^_^】
“爸爸。”我很輕地叫了一聲。
正在看報紙的爸爸立馬抬頭,溫柔地看著我:“什麼事?清溪。”
“門口好像有什麼東西,是貓嗎?”
“噢,我去看看。”爸爸放下報紙,走到了門口,推門的瞬間,他看到了倚在門邊的太宰。
“你是——”
爸爸的話還沒說完,太宰已經握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說:“我是清溪的朋友,也是——”
爸爸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周圍浮現出瑩瑩的白光,他從一個溫和寬厚的中年人變成了一個雅致俊秀的青年。
不,應該說是介於青年和少年之間的年紀,是我們都已經過了的燦爛年華。
他睜著鳶色的眼睛,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也是世另你啊。”太宰慢吞吞地補完後半句話。
我朝少年鞠了一躬:“津先生,好久不見。”
“找我什麼事?”
對津來說,永遠不會有熱鬨和寒暄,隻有直來直往。
我在九歲時得到異能後,因為弄壞了很多東西,哭著跑回家,在路上遇到了爸爸。
爸爸的眼鏡跌落在地上,我想替他撿起來,也被我弄消失了。
然後站在我麵前的人就變成了津。
他是第一個被我觸碰後不會消失的存在,但是很遺憾,他太虛弱了,他很難穩定我的異能。
我找不到爸爸了,問他,他是誰,他是不是我爸爸的異能?
他告訴我,他和我爸爸毫無關係,也不是他的異能。
津是已經自殺成功的人。
他見慣了世間醜陋虛偽的一切,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能填滿他內心孤獨的東西,加上他已經完成了任務,所以他跳樓自殺了,卻不知為何被我爸爸碰到了。
他們本來是兩個世界的人。
在他彌留之際,爸爸問他有沒有感知過快樂。
他答不出,估計沒有,爸爸出於好心,留下了他。
代價非常大。
我知道爸爸以前有異能,雖然他幾乎不用,但是我知道,爸媽都有異能。隻不過外公怕天性憨厚的媽媽走錯路,刻意讓她以為自己無異能,她的異能是反彈所有觸碰到她的異能。他們希望她當一個平凡的普通人,所以一輩子都在隱瞞她。
爸爸告訴我他也有異能,但是他答應外公,絕不使用。
津告訴我,為了留住他,爸爸將自己的異能給了他。
津的身體已經死亡,隻留下不散的靈魂,他用爸爸的異能因果律,長眠在爸爸的身體裡,共享爸爸的喜悅和悲傷。
我以前聽不懂,他懶得再解釋,隻告訴我兩點:我爸爸會回來;他會救我。
我相信津,說他是個好人。
他說他不是好人,他從不隱瞞他會救我的原因,他不希望我死,隻是不想我爸爸在失去女兒之後陷入永恒的悲傷之中。
他活著的時候,內心孤獨,在死後卻分享到了彆人的快樂,感受到了很多他從未感受過的情緒。
他說我爸爸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原本我爸是個極其聰明極其強大的人,能守護家裡的一切,卻因為他的仁慈和善良,在獻出異能後,變成了一個頭腦簡單的普通人。
爸爸對津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雖然沒辦法讓你從外界感到快樂,但是不妨試試看能不能共享給你我的快樂。”
我不好評價爸爸是對是錯。但爸爸從來不用,給就給了吧。
我不認同陀思要通過殺死所有異能力者,以此完成淨化世界目的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異能不是原罪。
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罪犯都是擁有強大異能的異能力者。也不是所有擁有強大異能的人都是壞人。
壞的是人心,不是異能。亂的也是人心,不是橫濱。
它是一個美麗的城市,我在細雨蒙蒙的季節遇見它,我對它一見鐘情。
“我們有十年沒見了,津先生。上一次見麵,還是我國三的時候,您送我去俄羅斯留學。我現在已經結婚了。”
津的目光在我和太宰身上略過,挑了挑眉:“所以你現在叫太宰清溪?”
“不是。”我趕緊解釋道,“我和太宰君的同事結了婚。我之前有想邀請您——”
“沒興趣。”津打斷了我的話,“我出現,你的父親就無法出現,你用什麼理由對你的家人解釋?”
他說的話也是我考慮到的問題,因為津的存在太過不可思議,連我父親本人都已經忘記了,所以我和太宰沒有對第三個人提起過。
“還是不要廢話了。找我到底什麼事?”津打了一個哈欠,悠悠地說,“不說的話,我要休息了。”
之所以找太宰才能見到津,是因為津要麼自己醒來,要麼太宰消除一下他的異能,逼他醒來。
對於後者,津的態度相當不好。
“我想要知道關於……我異能的事。”我緩緩說道,“我想要知道關於它的一切情況,它到底怎麼來的,還有我想控製它。”
我真正厭惡自己異能的原因,是我不能掌控它,失控後的場麵可怕又醜陋,簡直像個怪物。
津嗤了一聲:“我不是讓你守住秘密,不告訴任何人嗎?你不用,就什麼事都沒有。很難嗎?”
我慚愧地低下了頭,我的底細全讓陀思像個土撥鼠一樣刨光了。
“我……對不起您,我交錯了朋友。”
“交錯的不叫朋友。”津伸出兩隻手,一隻遞給了我,一隻遞給了太宰,他對我說,“把手伸出來。”然後又對太宰冷淡地說:“把你的心跳給我先停止。”
我:“……”
雙手交握的瞬間,我們三人離開了病房,身處在了夜晚幽靜的叢林之中。
樹上掉下一個漿果,津將它撿起,看了一下,又丟進了麵前的小河裡。
我和太宰跟在他的後麵,我小聲問太宰:“他是你的父親嗎?”
“怎麼可能?”
津和太宰互相看了對方一眼,臉上流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嫌棄。
津敲了敲我的頭:“彆胡說。”
太宰也拽了拽我的呆毛:“ 1。”
這個夜晚相當寧靜,津決定帶我們去我九歲時爬的那座山。
走著走著,我發現旁邊的太宰突然不見了。
身後傳來噗通一聲的落水聲。
“津先生——”
隔著一米遠,我能感受到津身上的憤怒。
我回頭看了一眼在水裡遊來遊去,捧著心口說“這條河真適合和美麗的小姐殉情啊”的太宰。
“我去把太宰君撈上來。”
“撈?”津攔住了我。他緩慢地走到河邊,俯身將手伸向了河水。
津和太宰的視線在這一刻交彙,撞出一股交鋒的硝煙。
下一秒,太宰從水中跳出,整條河在瞬間全部沸騰,熱浪幾乎吞沒了整片森林。
我看得目瞪口呆,津擦了擦手,瞥了太宰一眼:“這不是上來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