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2 / 2)

小樓一夜聽春雨 明月傾 11525 字 11個月前

“讓我去吧,丫鬟不認識顏料,怕拿錯了。”淩霜仍然固執地道。

“拿錯就拿錯了,讓桃染拿去,你不準去。今日才梅花宴,你就臨陣脫逃?想都彆想。”婁二奶奶打下一張牌,叫道:“探雪過來。”

探雪本來正在看人家打葉子牌,聽婁二奶奶語氣不善,立刻屁顛屁顛地過來了。

“你要是實在沒事做,把探雪帶過去,去學學怎麼做針線。對了,叫桃染去找四姐,讓她拿鑰匙把那個紫檀箱子打開,把那一袋貓兒眼下麵的梅子紅寶石拿來,崔老太君要看看今年的新石頭,彆拿錯了。大包的是梅子紅,小的是雞血紅。”

淩霜知道她故意說出來的,這兩年邊疆戰事不斷,貓兒眼斷了貨源,價值千金,越囤越值錢。娘說出來肯定不是找人出貨,而是故意立威的,都說二房是商家女,那就讓她們看看商人的家底。

“好吧。”

她知道娘把她們三個都推銷出去的決心有多大,也不再找借口提前回家,帶著探雪回了暖閣。穿過庭院時看見一輛寒酸的小轎子匆匆趕來,隨轎子的也不是個丫鬟,而是個三十來歲的娘姨,主仆二人下了轎,這樣冷的天,卻隻穿了一件紅絨的鬥篷,連皮草都不是,隻有領子上圍了一圈灰鼠毛,難為裁縫巧心,竟然也裁得鼓囊囊的,要不是她們主仆二人從淩霜旁邊過去時帶起一角來,還看不出是紅絨的,還以為是猩猩氈的呢。

穿鬥篷的是個和淩霜年紀相仿的少女,尖尖的瓜子臉,生得清秀可憐,表情焦急,路過時還不忘和淩霜福了一福,十分有禮地道:“姐姐好。”然後才匆匆進了暖閣,淩霜見那個轎夫還在原地等著賞錢,問道:“這是誰家雇的轎子?”

轎夫見個衣著華貴的少女問話,連忙垂頭道:“是城東婁家。”

“婁家?”淩霜十分驚訝。

大房無人,二房三房的女兒都在這,哪裡又跑出一個婁家來?

她有意要看,跟著進了暖閣,果然那女孩子正站在荀郡主麵前接受奚落,玉珠碧珠兩姐妹也幫著笑她,荀郡主見淩霜進來,更加大聲,隔了老遠就看見她捏著那女孩子的衣服道:“這世上竟然還有紅絨做的披風,真難為你哪裡買來?這麼冷的天,你也不怕凍死……”

那女孩子神色有點窘,但還是老實站著,臉上帶著點溫馴的笑意,看起來實在有點可憐。淩霜並沒有上去說話,而是進了小閣子裡,卿雲正和大家一起做針線,見她進來,連忙拉她坐下,握了握她的臉道:“你又去哪了,凍得臉都冰涼的。”

“我看熱鬨去了,”她朝著柳子嬋道:“柳姐姐,你認不認識外麵那個新來的女孩子?我聽她們說也是咱們婁家的人。”

“咱們家的?”卿雲立刻就起身去看,柳子嬋也去張望了一下,回來笑道:“那是蔡嫿,好像是你家大房奶奶的娘家侄女,但不知道為什麼,大房也不太管她,由著其他人欺負她,看著怪可憐見的。”

其實她隻說個名字,淩霜也猜出來了。婁家大房伯父早逝,伯母是國子監蔡家的小姐,年輕守寡,常年閉門不出的,連昨晚吃飯都沒來,膝下也沒有兒女。蔡家夫妻在任上遇到民變,被亂民所殺,淩霜還以為蔡家沒人了,原來還有個小侄女,傍在婁大奶奶身邊。

問清楚了,她也就有了主意了,把桃染叫過來,嘰咕幾句,桃染和她主子一樣,是最愛惹事出風頭的,立刻笑盈盈答應了。淩霜說完,見炕上畫畫的嫻月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知道她肯定猜到了。

荀郡主今天在婁家姐妹麵前吃了癟,一腔氣正沒處出,逮著蔡嫿,立刻拿來出氣。帶著一幫牙尖嘴利的女孩子,圍著她冷嘲熱諷,一會兒說“咱們裡就你寒乞相,現在還好,等到了仲春賞花遊園的時候,人人插珠戴翠,看你怎麼辦呢。”一會兒又有人問“你前些天答應替我做的鞋子呢,怎麼還沒拿出來?”

一堆人正取笑得起勁,卻隻見一個穿著華麗的丫鬟走了過來,手上捧著一領雪白的狐膁披風,這疊披風的方法一看就是成衣鋪的手藝,羽緞向內,狐膁向外,卻又從領子處露出窄窄的一線綢緞,是銀紅底子繡著金線,光華璀璨,看起來華麗得很,狐膁的毛更是細密輕軟,跟托著一捧雪似的,眾人頓時都看愣了。都以為是荀郡主的家人,誰知道那丫鬟走到近前,生得十分嬌豔,卻朝著蔡嫿道:“小姐,你的披風。三小姐見外麵下雪粒子了,特地叫我送來的,你那件紅絨的交給我吧,原本是圖輕巧才穿的,著涼了可不是好玩的。”

蔡嫿如墜夢中,被那丫鬟解了披風,將狐膁蓋在肩上,雪白狐毛簇擁著她清秀的麵孔,倒顯出平常都沒有的一番仙氣來,原本取笑她的女孩子們也都不敢做聲了。

荀郡主沉著臉,剛想再問,那邊崔家的管家媳婦李娘子已經進來喚道:“姑娘小姐們,晚飯擺在堆雪閣,都隨我過去吧。”

眾小姐們紛紛起身,蔡嫿也起身,那丫鬟攙著她,蔡嫿有點不好意思地叫了聲“姐姐”。

“小姐叫我桃染就好了。”嫻月的丫鬟桃染笑著道,一路將她扶到堆雪閣,穿過長廊,正是穿披風的好時候,外麵是銀紅織金的羽緞,在暗中光華耀眼,風吹起披風一角,裡麵是雪白的狐膁,周圍不少夫人都看愣了,路過李娘子,李娘子都讚了一聲:“好俊的披風。”蔡嫿頓時紅了臉。

到了堆雪閣,裡麵早擺下幾桌盛宴,蔡嫿還在找位置,那邊有人叫道“蔡嫿妹妹這邊坐”,她看過去,是個生得極端莊的女孩子,鵝蛋臉,眉目溫柔和氣,身上衣服的織工和繡工和自己身上這件有些相似。旁邊一個穿著紅衣的女孩子,麵如霜雪,但也帶著笑意,她被桃染攙著坐過去。另那個一直在擺弄袖子裡手帕的女孩子抬起頭來,更是美得驚心動魄,風流嫋娜。

她猜到這就是仆人嘴裡“二房跟蘇州小絹人似的那三位小姐”,果然坐下淩霜就道:“我是淩霜,是老三,這是老大卿雲,你旁邊那個狐狸精是老二嫻月。”

狐狸精老二隻是笑盈盈打量著蔡嫿,不說話,倒是卿雲對她很是友善,很快上了菜,姑娘席上都沒有上酒,隻有一杯驅寒的梅子酒,席上大家都顧忌形象,並不放肆,倒是那邊夫人的席上又是說笑,又是打趣,熱鬨非凡。

“今天娘贏了還是輸了?”嫻月忽然問淩霜。

卿雲低聲警告:“噓,不要說話。”

小姐們都知道今晚自己是被相看的對象,一個個吃得靜默無聲,隻偶爾有勺子筷箸碰到碗碟的聲音,一頓飯吃完,雖然是山珍海味,卻沒人認真動筷子。所以蔡嫿看見淩霜認真吃了半條鱸魚,十分驚訝。

“老三趕這吃晚飯來了。”嫻月又小聲告狀。

“噓。”卿雲再度警告,不忘在桌子下踩了淩霜一腳,她儘職儘責,管著這兩個妹妹。蔡嫿從小沒有姐妹一起長大,看見她們姐妹親昵,不由得有點羨慕。

飯後是飲茶,眾小姐散開說話,夫人們再戰一輪,等到月上梢頭,終於散場。人多,一時散不開,也磨蹭了許久,這個找手絹子的,那個找手爐的,等到上轎子的時候更是熱鬨,各家都派了轎子來接,庭院中一排十多頂轎子,倒是寬敞,排得開。李娘子這一天下來,長袖善舞,總算要功德圓滿了,到最後卻出了點小意外。

回去的路遠,晚上又有夜寒,所以照例是主人家要準備黃銅腳爐放在轎子裡的。當時婁家三姐妹出來時站在台階上,看見階下擺著一溜黃銅腳爐,都是一尺方圓,上麵鑄著牡丹,鬆樹,桃李等紋樣,爐蓋像一個個小泥餅一樣靠在階下。幾個仆婦提著一桶桶燒得通紅的炭,往腳爐裡添。

淩霜掃了一眼就道:“數量不夠。”

嫻月已經困得用頭抵著她肩膀了,卿雲卻替主人家著急起來了,道:“這下可不好了。”

果然李娘子數一數腳爐數量,頓時犯難了,問那仆婦:“怎麼去年是多出來的,今年就不夠了。”

“年下本來丟了幾隻,又壞了幾隻,偏偏今年人多……”那仆婦焦急解釋,被李娘子瞪了一眼,不敢說話了。但凡破落的大家族,總是先在這些細節上露怯,因為有出無進,東西漸漸破敗,隻會越來越少。來這裡做客的夫人都是當家主母,小姐們也是學過家計的,頓時就有人意識到了,幾個在說話的夫人就朝這邊看了過來。

這又不是急切間可以籌到的東西,李娘子罵道:“蠢東西,還不去陽春閣找一些來。先打發這一批客人上轎再說。”

腳爐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東西,但要是有人有,有人沒有,隻怕會落個怠慢客人的話柄,再者路遠,都是嬌滴滴的夫人小姐,沒有腳爐萬一凍壞了真不是好玩的。淩霜忖度著,所謂的陽春閣,可能是崔老太君的住處,拿老太君的東西給客人用不好聽,所以李娘子才說得模糊了些。

仆婦飛也似地去了,卿雲忠厚,和主人家告了辭,拉著嫻月道:“嫻月和我坐一個轎子吧,晚上冷,兩個人一起還暖和些。”

她上轎子,安置腳爐的仆婦還不懂,拿了一個給嫻月墊在腳下,還要再拿,卿雲輕聲道:“一個就夠了。”

李娘子不著痕跡地朝她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卿雲也朝她點頭笑笑,讓丫鬟放下了轎簾。

“蔡姐姐和我一起吧。”淩霜道。

蔡嫿竟然也看了出來,兩人一起上轎,淩霜看她文文弱弱的樣子,把腳爐給她踩著,蔡嫿還要讓,淩霜豪氣得很:“彆讓了,我比你想的壯多了。”

蔡嫿卻擔心她傷風,道:“一人踩一半,不要緊的。”

“真不是客氣。”淩霜見她不信,索性挽起袖子,把手臂給她捏捏:“你看,我手臂有多硬,說了你不信,我還會騎馬呢。”蔡嫿連忙用披風蓋住她,淩霜見她這樣緊張,被逗笑了。

兩人一轎回了家,已經是月上中天,嫻月困得半夢半醒,被桃染攙了回去。蔡嫿拿著披風,找不到人還,隻好交給淩霜道:“物歸原主吧。”

“你留著唄,這件是我個人的,我反正也不愛穿。再說了,家裡還有呢,你彆當是什麼人情,就當見麵禮好了。”

“哪有這樣的道理。”蔡嫿一定要還給她,見淩霜不收,正色道:“要真是見麵禮,我們撿個日子,我繡個東西給你,你送個禮物給我,那才是正理,你這樣給的,我不要。”

淩霜知道蔡家書香門第,多半有些古怪的傲氣在,也不勉強,接了過來,見蔡嫿披上她那紅絨披風,走進了大房那高挑著佛堂飛簷的院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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