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站在窗邊,落日從豎著的槅窗中照在他臉上,桃染想到他剛才就這樣站在窗邊看著自家小姐和自己氣勢洶洶而來,甚至還聽到了自己的追問,不由得耳朵一熱。
原來剛剛的琴聲是這裡傳來的,怪不得小姐匆匆結束了對小張大人的“教育”呢。看他樣子,應該是雲夫人帶了賀侯爺古琴出來,他來請安,順便看看琴,沒想到又撞上嫻月在“竹林教子”了。
嫻月和他有過交鋒,對他是頗為忌憚的,但婁家的女孩子,好鬥是天性,遇到誰也不肯認輸。
“賀大人這麼喜歡聽牆根?”她上來就挑戰道。
其實賀雲章剛剛已經彈琴提醒自己能聽見他們對話,而且他先在這的,他們後來,他還彈琴提醒她自己能聽到,無論如何算不上聽牆根,她偏這麼說,要是換張敬程已經著急辯解了。
但賀大人顯然厲害多了。
“是啊,捕雀處待慣了,改不掉這壞習慣了。”他平靜地道。
嫻月指責他什麼,他就認,真是氣人,比她還會以退為進。
嫻月聽著,又忍不住瞪他一眼。賀雲章頓時笑了。
桃染忍不住想提醒她,這可是賀雲章,無論如何也不該惹的,客客氣氣的就行了。
果然小賀大人忙得很,兩人剛說上話,立刻有人過來稟報,顯然是心腹什麼的,見自家大人被兩個女孩子堵在門口,也毫不驚訝,目不斜視,隻上來跪著稟報道:“大人,車馬都備好了。”
“失陪了。”賀雲章淡淡道。
他匆匆走出去,桃染鬆一口氣,隻當送走殺神,誰知道自家小姐在原地站了站,忽然臉上神色一動,挑了挑眉毛,一轉身也跟了上去。
庭院裡滿是夕陽斜照,小賀大人的背影像鍍上一層金邊,亭亭如樹,其實這樣看著,也確實不愧是四王孫之一。
“賀大人。”嫻月緊走幾步,隻到階下他能聽見的位置就停下來,叫了這麼一句。
賀雲章果然就回頭。
他性格陰鬱沉靜,扶著佩劍,安靜等嫻月說話。
夕陽中,海棠般的婁家小姐,緩緩走過來,因為陽光而微微眯著眼睛,尋常小姐都注意儀態,隻怕露出不好看的表情來,她卻什麼神色都是好的,因為貌美慣了,知道自己的威力,天生成的嬌縱,把那老實的小張大人如同泥團般搓扁弄遠,帶著點天真的殘忍。
她走到賀雲章麵前,卻又露出嚴整神色來,朝他福了一福。
“柳子嬋的事,多謝大人了。”
李璟也好,柳子嬋也好,一次次都是捕雀處收尾,他是職責所在,但也可見品行,沒有因為這個去要求什麼,秉公辦理,就值得一謝。
“奉命而已。”賀雲章隻是淡淡道:“小姐不必介意,我知道我是落了榜的。”
嫻月的臉刷地紅了。
小賀大人根本不給她施展手腕的機會,因為這緣故,反而逼出了她難得坦誠的一麵。
落了榜的,多好笑。尤其這話由本就是探花郎的人嘴裡說出來——他知道張敬程是那個被看中的榜眼。
偏偏又是張敬程。
饒是嫻月向來遊刃有餘,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好在賀雲章也沒說什麼,他隻是抬頭去看天空,原來他們正站在院中的桐花樹下,山間常有這樣的妖風,不知從何而起,吹得滿樹桐花打著轉墜落,如同下了一場紫雨。桃染還在木台子上,也被吹得驚呼一聲。她也錦衣外罩著綃衣,風吹得女孩子立足不穩,還帶著灰塵落葉,迎麵而來。
好在嫻月並未被吹一臉灰塵,風剛起來,賀雲章就展開了鬥篷,替她擋住了這陣風。探花郎身上有好聞的草木香味,也許是梅花,他的氣質也讓人想起冰雪中的白梅花。
這接觸轉瞬即逝,根本讓人來不及反應,風停得快,賀雲章的心腹來得更快。
“爺,宮裡在催了。”他隻匆匆稟報了這一句。
賀雲章回頭看了他一眼。
“知道了,說我就去。”
他收回手去,仍然是沉穩而冷漠的小賀大人,來去匆匆,實在是宮裡催得急,心腹已經把馬牽到院門口來,他翻身上馬,明明是文官出身,騎馬卻也這樣利落。
係馬高樓垂柳邊,是詩裡的遊俠少年,然而小賀大人要去做的,是鷹犬做的事。他的馬通體墨黑,顯然也隨他在暗夜裡匆匆奔馳過許多年。
“對了。”他眼看要走,卻勒住馬頭,又看了嫻月一眼。
嫻月隻當他是要說點正事,但賀大人卻笑了。
這是嫻月第一次見他笑,探花郎生得清冷俊美,如同冬日的薄冰,這一笑卻如同冰雪消融,讓人窺見賀令書當年滿朝仰慕的風采。
“我找過了,那塊石頭不在竹林裡。”他淡淡道:“興許被山洪衝走了吧。”
除了嫻月,就是滿京城的人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而滿京城的人也無法理解嫻月的震驚。
那天桃花宴的最後一場宴席,雲夫人隻請了最親近的子侄和晚輩,桃花鋪滿山澗水麵,被水衝得飄蕩東西,那景象如同夢境。雲夫人說她年輕時曾經和她丈夫在此遊玩,澗邊的石頭上鐫著浣花兩字,是她所題。
而賀南禎的父親,已故的先安遠侯爺,則在竹林中題有一塊“停筆”的石頭。
為陪她浣花,所以停筆。這是千金買一笑的故事,可惜寫下這兩字的人早已不在人間,年年歲歲花相似,嫻月從來隻喜歡相聚,厭惡離彆,那天卻忽然起了個執念,一定要在林中找到那寫著停筆兩字的石頭。所以她才會帶著桃染在林中一遍遍尋找,最後撞見張敬程。
桃染大概都以為她是故意撞見張敬程。
沒人知道她在找那塊石頭。
除了賀雲章。
因為他也在找。
不然他不會撞見嫻月林中教子,才說出這句“我知道我是落了榜的探花郎。”
多誅心,桃花年年在開,這時光從來不為任何人停留,曾經那樣濃烈的愛意,最終也被時間的洪流衝散,世上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
但他也和她一樣,偏要找到那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