嫻月最近有點煩躁。
桐花鳳簪做出來,倒也有不少人喜歡,她順手就做了幾支花鳥簪,也都是又新奇又有趣的,比京中那些什麼牡丹富貴,喜上梅梢的俗氣花樣好多了。如今首飾鋪子歸了卿雲,卿雲雖然知道自己不擅長這個,但她向來做事認真,還認真來問嫻月:“要不咱們就做一個四時節令的花鳥簪,或者按花信宴做八種,定下規格來,也好讓鋪子裡的師傅開工。”
“再說吧。”嫻月懶得很。
橫豎不是她的鋪子,雖然她不會像玉珠碧珠那樣蠢到跟自家人鬥,但也懶得去做白功。
卿雲其實也覺得了,私下問淩霜:“嫻月是不是對家裡有什麼意見呀?”
“沒有啊。”淩霜也不知在忙什麼,心不在焉的:“你要有事自己就問她唄,有什麼事攤開來說就好了嘛。”
卿雲倒不是不願意采取淩霜的建議,而是壓根逮不著嫻月的人——她整天埋頭在雲夫人家裡,晚上不回來都是常事了。卿雲是晚輩不好說話,催婁二奶奶去接,婁二奶奶脾氣更大:“她喜歡在雲夫人那,就讓她在那待著,我商家女怎麼比得上正經侯府夫人,讓她去做雲夫人的女兒好了。”
母女倆這樣冷淡,急壞了卿雲,她有心彌補,隻是一時想不出個好法子來。
她這邊急,嫻月卻在忙彆的事,麥花宴後,她做了幾支簪子,隻不見動靜,氣得想罵人。
什麼捕雀處,吹得那樣子,說是官員在妾室房中私語他們都知道,如今明晃晃戴在頭上,反而沒反應了。還探花郎呢,不至於連這典故都不懂吧。
其實她也不是非要賀雲章喜歡自己,但那天在蕭家彆苑,桐花樹下麵,她福至心靈,忽然有了個猜想。
小賀大人耳目通明,自己馴張敬程,他聽了個滿的,還用琴聲提醒自己。這就算了,還說什麼“我知道我是落了榜的。”
他不關注自己,如何知道他在自己這落了榜?
要說膽大妄為,其實淩霜還排在嫻月後麵,淩霜的膽大,不過是穿個男裝,出去招搖過市,最多賽賽馬,打打馬球,隻是膽大,跟兒女私情並沒有關係。嫻月琢磨的東西,才真是石破天驚呢。
京中的規矩大,看花信宴都知道,女孩子彆說談情說愛,就是自己的婚事,也是父母做主,最多私下關起門來,跟父母要求罷了,當著眾人,一個個都羞答答嬌滴滴,偶爾撞見外男,都要連忙躲避,更彆說去思索誰喜歡自己了。
但嫻月偏就擅長這個。
她天生七竅玲瓏心,又從小貌美,活在彆人的愛慕中。把人心當成珍珠般,玩弄於手掌中。看她擺弄小張大人就知道,手段高超得很。她天生知道如何讓人喜歡自己,麵對趙修那樣一團火似的愣頭青,她偏要冷淡如冰,跟卿雲一樣端莊,讓他連個正臉都難看到。遇到張敬程這樣守禮的謙謙君子,她卻又主動出擊,直接驚世駭俗,擊破他的外殼,讓他驚訝之下,根本摸不清她的路數。剛想細看,她又退避三舍,讓人摸不著頭腦,牽腸掛肚,怎麼能不動心。
但賀雲章的路數,她就不懂了。
說他不喜歡自己,為什麼他總能偶遇到自己,竹林找石頭、那次把他當做賀南禎,都可以算是意外,蕭家彆苑那次,他為什麼要主動提醒自己呢。
再說了,捕雀處何等忙碌,小賀大人日理萬機,冷漠陰沉得出了名,他沒動心,怎麼可能一次又一次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嫻月不是沒見過他敷衍彆人,蕭大人那樣的宗室,各種巴結,也被他一句“宮中還有事,等我複命”,就擋回去了。
他不喜歡自己,怎麼他心腹叫了兩次才走?
但要說他喜歡自己,嫻月也不確定。她雖然所向披靡,連趙景當初也為她心猿意馬,但賀雲章這家夥,實在讓人頭疼。嫻月甚至自己都有點怕他,這感覺像在大霧的森林裡,遠遠看見一隻野獸在凝視自己,不確定它是什麼意思,又有點想要上前去探個究竟。
那天在蕭家彆苑,她叫住他就為這個,要不是那一陣山間的野風,吹散桐花如雨,她也許已經得到答案了。
雲夫人說要親自下水,她也確實親自下水了,但桐花鳳的簪子火遍京城,小賀大人卻音訊全無,實在讓人生氣。
她天天琢磨著賀雲章,有時候難免帶出來,有次和雲夫人研究花名,聊起人名,雲夫人說自己的名字雲想容,其實是自己起的,她父母給她起的名字她很不喜歡,反正女孩子名字一般人難知道,她婚後借著取字的機會,順手就改了。她丈夫的名字賀明煦,則是按輩分起的,賀家這一輩是明字輩。
“那下一輩是南字輩嗎?”嫻月問道。
“是。”
“那賀雲章是怎麼回事呢?”嫻月道。
雲夫人隻當做不知道,笑道:“他是賀令書那一支的,又是旁支,我也不清楚。”
嫻月就不說話了。
過了一陣子,淩霜也在,聊起科舉的事,雲姨說起來,說張敬程他們四年前那一科,人才濟濟。狀元郎年長,進了翰林院,張敬程學問好,賀雲章可惜了。
嫻月問:“有什麼可惜的。”
“他和張敬程位置本該對調的,當時不該,太漂亮了,官家說文章好倒在其次,這模樣難得,就點了探花。不過他們三個人的文章都難分高下的,狀元郎年長,四十歲上下了,官家體諒寒門士子的苦心,就點了狀元,這倒沒什麼好說的,就隻有探花郎有些可惜。”雲姨給她們講故事:“你們彆看雲章如今位置高,其實他心氣更高,你看這三年來,他再跟南禎他們一樣賣弄風流沒有?都說捕雀處的衣裳好看,其實也是他穿出來的,顏色那麼深沉,你看其他人穿,像什麼樣子?雲章心高,你們以為今年花信宴他就算怠慢了?三年前的花信宴,他一場沒去,傷了多少人的心呢?”
“怪不得呢。”淩霜道:“我在我爹那裡看過他們倆的文章,賀雲章的性格孤介,那時候就看出端倪了。”
嫻月這才知道那句“我知道我是落榜的”的意思了。
偏偏又是張敬程。
淩霜說文章,其實嫻月倒先看出來,那天荀家的宴席,嫻月在荀家一處偏僻花廳裡,看過他一幅畫。當時嫻月就看出來了,太冷了,心性孤絕,不是有福的樣子,所以四王孫裡,第一個不考慮他。
但人是越想什麼,越來什麼,今年清明前後,陰雨連綿,嫻月有次天黑後回家,車馬從杏花巷過,被巡夜的人攔住了。好在安遠侯府的名聲在,車夫正和士兵說話呢,那邊一隊快馬輕騎,風也似的卷過去了,士兵攔都不敢攔,車夫問是誰,士兵說“是捕雀處的人呢,誰有那麼大膽,敢攔他們。”
嫻月挑起簾子一角看,早消失在雨夜中了。這樣窄巷,路過時不會不知道是安遠侯府的馬車,也不會猜不到是自己,偏偏絲毫不做停留。
好他個賀雲章!
其實嫻月也知道,自己氣得沒道理。要賀雲章真喜歡自己,下一步她反而沒想好呢。張敬程趙修他們都還有機會,賀雲章是萬萬不能,彆的不說,難道要去和文郡主荀文綺做親戚嗎?
但她又忍不住問,有次甚至連鋪墊都忘了鋪墊了,做著做著簪子,忽然自言自語道:“十七歲中舉,四年過去,也二十一了。賀雲章怎麼還不訂婚呢?”
紅燕她們在旁邊聽著,想要笑,被雲夫人製止了,大家都當沒聽到。
但雲夫人對嫻月的心,確實比親女兒還真,有次晚飯後乘涼,忽然道:“其實人的心性是難改變的,所以與人相交,不要看兩人最好的時候是什麼樣子,要看他平常對彆人什麼樣子,就算恩斷義絕,至少有個好底子在呢,壞不到哪去。”
這真是教女兒一般的教了,嫻月如何不知道這道理。擺在眼前就是張敬程了,張大人再壞,仍然有君子的風範約束著,就算逼急了,罵人也罵不過,這不是現成的榜樣麼?
至於賀雲章,他像嫻月夢中大霧裡的野獸,隱約覺得像頭巨狼,是帶著灰的白色,隱隱綽綽地站在大霧中,看著自己。
喜歡上一個人的野獸,也終究是野獸。毒蛇的愛,也仍然是帶著毒的,讓人怎麼能不警惕呢?
但如果他不喜歡自己,那就更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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嫻月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其實她如何不知道,越上趕著越不行,男女之間,比的就是誰能忍得住。如今正是拉扯的時候,要的就是對方心中七上八下,如遊絲如春風,在他心頭縈繞著,猜也猜不透,一天問自己八百遍:她到底是不是真喜歡我呢?
她甚至直接問了雲夫人。那是在麥花宴之後的第八天了,桐花鳳的簪子遍布京城,賀大人卻杳無音訊,連來雲夫人這請安都沒有,同樣的事要換了趙修,大概連婁家的門都被他捶爛了。
按道理,十三他就該來,因為十三是雲夫人母親的冥壽,雖然已經去世了,但兩個賀家同宗。賀南禎親自往雲家去了一趟,又掃了墓,賀雲章怎麼都該來雲夫人這露個麵的。
他偏偏就不來。
下了一天的雨,嫻月看雨就看了一天,等到天黑,氣得晚飯都沒吃。雲夫人如何不知道,隻能裝作無意間說道:“雲章今年大概是來不了,聽說捕雀處最近有事,他正忙著抄家呢。”
“這麼愛抄家,就抄去好了。反正他家裡也沒人,不怕報應的。”嫻月嫌棄道。
當晚桃染陪她睡在花廳裡間,外麵雨潺潺,下了一夜,打得芭蕉淅淅瀝瀝地響,倒真好睡覺。桃染一夢香甜,醒來發現自家小姐不見了,連頭發也來不及挽,連忙去找。
其實她雖然是婁二奶奶家生的丫鬟,但這事上,對婁家都是很有意見的。十七年來,婁二奶奶的偏心她都看在眼裡,那個首飾鋪子的事,連她都看出來了。還好有雲夫人。她心裡也期望小姐能憋著一股勁,在花信宴上博個比趙家更好的人家,不為了自家內鬥,就為了爭一口氣。
張敬程雖然呆呆的,但冷眼看來,確實是最好的選擇了。
但小姐最近有點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次訓了張大人後,遲遲沒有回音。但張大人的節禮還是一樣送的啊,前天老爺還誇張大人知禮呢,見了他還執晚生禮,其實他官階還高出老爺一截呢。要桃染說,也夠了,張大人這樣的底子,官越做越高,以後還怕沒有好日子嗎?怎麼小姐整日裡心不在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