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水(2 / 2)

小樓一夜聽春雨 明月傾 13835 字 10個月前

趙擎頓時又笑了。

“話雖如此,但朋友之間,還是和和氣氣的好,你們為什麼吵翻了?難道柳花宴不好玩?”

“那倒不是。”蔡嫿認真道:“就是一點觀念上的分歧。”

兩個人加起來大概還沒有他的年紀大,就說上觀念的分歧了。趙擎聽得想笑,見蔡嫿一臉認真,又怕她不好意思,忍著笑問道:“是什麼觀念的分歧呢。”

蔡嫿抿了抿唇,其實如果光是找趙擎幫忙,話聊到這裡就可以了,沒必要真把自己和淩霜吵架的細節跟他說。但她人生中,確實沒有一個能讓她信服的師長般的人,一般人,哪怕是榜眼郎張敬程呢,她在淩霜那看過他的文章,都覺得是文氣好,真正做起事來,隻怕能力尋常。

但趙擎身上那種什麼事到了他這都不算事的氣場,卻讓蔡嫿折服。真正做過事的人都知道,想要在官場辦成一點什麼,是難上加難,趙擎一定經過許多驚心動魄的大事,無數次力挽狂瀾過,才養成現在氣定神閒的樣子。

所以蔡嫿難得主動跟人開了口。就算當初淩霜,也是糾纏了一陣,才跟她做成朋友的。

“趙大人,我冒昧問一句,如果你自己在落魄的時候,你的朋友想要幫你,但你感覺她幫你的方式,你不太讚同,雖然你知道她的出發點是好的,而且做成了之後,確實能大大改善你現有的生活,但你心裡就是覺得很彆扭,這是為什麼呢……”

其實她自己也是有自省的,淩霜和她吵那一架,確實她也有她的錯,淩霜最後把事說明白了,蔡嫿顯然是要嫁人的,但花信宴已經快完了,再不想辦法,隻能嫁個條件遠不及她的。蔡嫿說是順其自然,但問題是她的才華心性,都沒有機會展露,順其自然的人,自然是遠遠配不上她的,明珠暗投,太過可惜,淩霜是在急這個。

做過針線的人都知道,但凡越貴重的綢緞,越要珍藏密斂,不能經風冒雨,否則很容易就失了光彩。蔡嫿有時候和嫻月能不謀而合,就是因為她們都是經不起磋磨的性格,一個是身體,一個是心性,都得遇到那個合適的人才行。

但她心裡也確實有一股難平的氣,讓她和淩霜吵得這樣不可收拾。

不怪她願意和趙擎說這些,明明是位高權重的趙大人,聽她說話的時候,卻側著頭這樣認真,沒有一點把這事當成兩個女孩子之間的小事的感覺,甚至還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她。

“我想,但凡人越落魄,自尊心越強,就算知道對方是好意,也覺得對方自作主張,傷了自己的尊嚴,這是其一。其二是,我聽你意思,她要做的事似乎還沒做成,是不是因為還有波折,所以你下意識地保護自己,不想要對這事寄予希望,以免希望落空,自己又跌回穀底呢?”

蔡嫿頓時如遭雷擊。

趙擎說的第一個道理,她自己是隱約察覺到的,但第二重,不是他提醒,蔡嫿恐怕花幾個月都想不到。

是了。

她之所以如此抵觸淩霜去求婁老太君,根本原因是因為這事就是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婁老太君,萬一她拒絕呢?老太君去找自己姑母說話,在蔡嫿看來根本就是回絕了,淩霜還要剃頭擔子一頭熱,蔡嫿的尊嚴幾乎被放在火上烤,所以她才自暴自棄說出順其自然的話來,淩霜生氣也為這個,因為她們心裡都清楚,沒有順其自然的選項,順其自然,就是會明珠暗投,淪落泥塵。最多嫁個窮酸書生,才華還不如她那種,跟著他拖著孩子吃苦受窮。

趙擎見她若有所悟,也不急著再說,隻是眼中帶著笑意看著她,顯然是相信她的悟性。

“我知道了。”蔡嫿很快想明白了:“其實我們兩個人都沒有任何惡意,隻是我們都感覺對方像是聽不進自己說的話,我覺得她應當體會我的心情,我羞於承認自己尊嚴受了傷,不願意說出來,其實是希望她能自己體會到,我有多受傷,希望她不用我說就能顧及我的尊嚴。而她覺得我在故意抬杠,沒有在討論問題本身,所以才急於駁斥我,我們才會話趕話,越說越鋒利,最後刺傷了對方。”

趙擎這才笑了。

“年輕人沒有輕重是正常的,我以前和明煦鬨得比這還嚴重的都有過,有幾年都不怎麼說話呢。現在想想,挺可惜的。”他雖然是帶著笑意,眼中卻滿是遺憾:“所以你們得珍惜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光才好,彆等到以後追悔莫及。”

蔡嫿一聽到明煦,就知道他說的朋友是誰了。

竟然是已故的安遠侯爺賀明煦,要不是嫻月那重關係,她也不會知道賀南禎父親的名諱。

怪不得他對自己的遭遇看得這樣洞若觀火呢。與安遠侯這樣的身份比,普通侯府的庶子,肯定像自己和淩霜一樣,有著不少差距。後麵幾年不說話是為什麼呢?多半是政見不合,看趙家現在和賀家的關係,一整個是分道揚鑣了,甚至賀南禎都和趙擎沒有往來,但他仍然稱賀明煦為他唯一的朋友。都說他位高權重,但高處不勝寒,現在大概是沒有真正的朋友了。

蔡嫿看著他,不由得心生憐惜。

越是強大的人,反而越不怕展露自己的弱點,像趙擎現在,帶著微笑看著她,並不遮掩,這感覺像一頭巨獸,老虎般的人物,平靜地展示自己的舊傷疤,仍然帶著王者般的尊嚴。

“我知道了。”蔡嫿輕聲說道,想要安慰他兩句,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隻能道:“多謝趙大人了。”

“蔡學士多禮了。”

趙擎一句話就把她氣笑了,蔡嫿隻能無奈地看著他。

“好了,送君千裡終有一彆。”他笑著打趣道,指給蔡嫿道:“前麵就是了,竹林後麵,有個小石屋,和院牆連在一塊,以前住著個灌園的老頭,現在空著。從石屋的窗口爬出去,剛好是外院的竹林,竹根把院牆頂倒了,連牆都不用翻,你朋友要是去了外院,多半是從這裡過去的。”

蔡嫿知道他不過去是不想打擾自己和淩霜,想要謝謝他,又怕他笑自己蔡學士,隻能盈盈一拜,趙擎也笑著道:“到底是讀公羊傳的人,行禮都有古意。去吧,竹林裡樁子多,小心彆踩到了。要是有事,再來澹水閣找我就行。”

“知道了。”

蔡嫿擔心淩霜,急衝衝往裡麵走,果然沒兩步就看見個石屋,正想過去,卻看見兩個人從竹林裡走出來了,不是玉珠碧珠姐妹又是誰。

她十分驚訝,看她們倆行色匆匆,也不知道她們發現了淩霜的秘密沒有,躲在一旁,等她們過去後,才帶著小玉匆匆趕到石屋,還好,石屋的門似乎從裡麵反扣著,蔡嫿透過門縫看了看,裡麵果然用石頭壓著個衣包,正是淩霜和如意的。

她不動聲色,和小玉守在門口等,聽見前院的嘈雜已經平息了,像是沒有在追捕了。過了一會兒,就聽見翻窗的聲音。

“小姐,累死我了,下次咱們彆去乾這樣的事了吧……”這是如意的聲音,兩人在裡麵匆匆換好衣服,淩霜把兩人的男裝原樣收好,把衣包掖在裙子裡,準備運出去,打開門一看,剛好和蔡嫿打了個照麵,兩個人都有點尷尬。

“你在這乾什麼?”淩霜氣還沒消呢,冷言冷語道:“蔡小姐還不離遠點,仔細我身上的銅臭味熏到了你。”

蔡嫿無奈地看著她,但見她跑去外院,顯然是真被氣到了,隻能虛心認錯道:“我來跟你道歉的,我話說錯了,但我們為什麼吵架的原因,我已經想通了,你聽我細細給你分析。”

她支開兩個小丫鬟,把自己和趙擎聊出的原因跟淩霜細說了說,淩霜本來冷著臉,聽著聽著,漸漸臉色就好了些,道:“看不出來,趙擎倒還有幾分厲害,分析得挺到位的。”

“人家是聽宣處的大人,連官家的意思都猜得透,何況你我呢。”蔡嫿道。

“哼,聽宣處什麼了不起,神氣什麼。你不是也看過他的書嗎?什麼《澹水閣文集》,也就那樣而已。”淩霜也不知道在跟誰生氣,哼唧了一陣,倒也大度起來,道:“其實這事主要還是我錯,我不該沒把握就找老太君去說,忽略了你的心情。這事關係到你的未來,卻整個掌握在彆人手裡,還讓大伯母知道了,也難怪你生氣。下次我們還是想個萬全主意,怎麼能把你的前途奔好了,不然花信宴真沒多久了,這京中的王孫也都是瞎子,放著真正的山中高士不知道找,整天在那爭奇獵豔,沒一個好東西。”

蔡嫿聽她罵人,忍不住笑了。

“對了,你跑去外院乾什麼去了,怎麼鬨得那麼大動靜?我都擔心死了。”

“嗐,彆說了,我把徐亨給打了。本來沒事的,被人撞見了,幾十個小廝追著我跑,還好遇到秦翊,他不知道怎麼來趙家赴宴了,趙侯爺把他當個寶,供在個閣子裡,誰也不敢進去搜,我躲在裡麵,就逃過去了。其實這麼想想,他人還不錯,幫我兩次了都。就是我心裡憋著氣呢,他在那說我,我就順便把他也罵了頓,看他被罵懵了,也沒話回我,我就直接回來了。”

“啊?”蔡嫿嚇了一跳,在她看來,被小廝追著跑還沒罵秦翊嚴重,畢竟那可是秦翊:“你罵他乾什麼?”

“誰讓他說我的。”淩霜理直氣壯得很:“我看不慣他很久了,跟賀南禎兩個,明明命好得很,要什麼有什麼,還整天擺一副死人臉,生無可戀似的。他們都嫌日子不好過了,投胎做女人試試?好了,懶得說他了,餓死我了,你們吃完飯沒,咱們要不回家吃飯去吧,我肚子咕咕叫了都。”

蔡嫿沒有辦法,隻能跟她坐馬車回了家,淩霜在馬車上,把她今天怎麼打徐亨的事細細說給了蔡嫿,聽得蔡嫿又是笑又是歎,聽到她和秦翊的辯論——其實嚴格說來,應該是她單方麵在罵秦翊,又不由得笑了。

“你說的那番話,到真有點道家的意思了,隨心所欲,不逾規。”

“什麼逾不逾規,我都逾多少規矩了。”淩霜把馬車上帶的點心大口往嘴裡塞:“我這叫‘飽食而遨遊,泛若不係之舟’。”

-

徐亨挨了打的事,很快傳遍了京城,都說是尋仇,也有說是綁票失敗的,但徐亨自己都沒意識到,自然也不會有人往他打老婆的事上聯想。倒急壞了梅婉琴和姚夫人,滿京城替他尋治傷的藥,梅婉琴也是絕了,淩霜把徐亨兩隻手都擰斷了,都說要留後遺症,她倒像是還擔心他以後打人沒力氣似的,儘心儘力伺候,滿世界請大夫,找方子,求藥都求到婁二奶奶這來了,婁二奶奶在家裡說:“婉琴問我要藥治徐亨呢……”

“要什麼藥,毒藥嗎?”淩霜毫不客氣。

“嗐!”婁二奶奶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叫你彆管這事了,以後當著眾人麵,可不準這樣說話,人家的家事,關你什麼事。”

饒是婁二奶奶聰明絕頂,也想不到打傷徐亨的就是自家的寶貝女兒。倒是嫻月聽出端倪,立刻就審淩霜,淩霜沒辦法,深夜兩個人睡覺時,貼著耳朵和盤托出了,嫻月聽得也笑起來。

“打也打得好,說也說得好,解氣。”她問淩霜:“秦翊聽了你那番話,怎麼說?”

“他能怎麼說,自然是無話可回,我言辭這麼精妙,他能怎麼回?”淩霜得意道。

“你彆傻了,秦翊賀南禎,都是正經禦書房讀過書的,會怕你這點三腳貓學問。”嫻月話鋒一轉,道:“我看秦翊對你倒有點意思……”

“你彆講怪話啊。”淩霜警告道:“我可沒那意思,他也沒有,我懷疑他壓根就不準備在咱們這些女孩子裡找呢,多半是等著賜婚,你看他整天擺那張冷臉,估計根本不懂什麼情情愛愛的。”

“你知道什麼。”嫻月也不客氣:“秦家的情況你是一點沒聽說啊,他冷臉自然有他的原因。”

“什麼原因?”淩霜來了興趣。

“秦翊的母親你知道是誰嗎?就是清河郡主,比文郡主身份還高呢,帶著封地嫁妝的,當時也是賜婚,都說是最般配的,相貌人才身份,都是天作之合,偏偏是一對怨侶。有說清河郡主太跋扈的,有說秦翊父親太多情的,總之秦翊出生前,就有了個很得寵的妾室,說是美得很,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柔柔弱弱的,具體如何也不知道,反正清河郡主後來不知為什麼,是為爭寵,還是怕妾室生子,竟然把那妾室狠狠折磨了一頓,說是大雪天頂著瓦跪雪還是怎麼的,總之當時就不行了,秦翊父親從外地趕來,最後一麵都沒見上。夫妻離心,從此他連清河郡主的房都沒進過。又因為傷心,拋下了公事,所以後麵一直不得重用,鬱鬱不得誌,很早就去世了。清河郡主就守寡至今……”

“那不挺好的嗎?臭男人死了,自己又有地位,又有財產,兒子也不差,正該舒心啊。”淩霜道。

嫻月被她氣笑了。

“你彆整天講這種怪話,怪不得娘說你呢。”她道:“要說這事,慘烈就在這,清河郡主顯然對她丈夫是有真心在的,秦翊父親去了之後,她連一概衣服妝容都不用,常伴青燈古佛,連麵都不露。你沒看花信宴她都不辦的,不然京中該是她和雲姨領頭,哪輪得到趙夫人神氣。”

“怎麼這麼想不開,明明挺好的事,她怎麼活得心如死灰的,像雲姨,春花秋月,吃喝玩樂,想去哪去哪,活得多精彩。怪不得呢,我說秦翊怎麼整天擺張死人臉,原來是‘家學淵源’啊。”淩霜道。

“你彆在這討打,雲姨的心情,你知道個什麼。你以為人生除了吃喝玩樂就沒彆的了,世上有的是有情人不能在一起呢……”嫻月也不知道在生什麼氣,道:“懶得跟你說了,睡覺。”

“睡覺就睡覺。”淩霜也翻身睡覺,故意把被子搶了過去,被嫻月打了兩下,才還給她。

其實她自己聽了嫻月的故事,也覺得自己話說得有點重,早知道就不說秦翊了,畢竟他人還是不錯的,幫自己遮掩了兩次,要不改天還是想個辦法給他道個謝,彌補一下吧。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