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柳花(2 / 2)

小樓一夜聽春雨 明月傾 17397 字 10個月前

雲姨說,她年輕時也有許多不如意,許多憤怒,聽起來像她和淩霜合在了一起,但後來遇見了她夫君,他解決她的困境,安撫她的焦躁,平複她年少時的傷痕,和他在一起之後,世界都漸漸明亮起來。日子都是閃著光的,一樹花,一場雨,一個夏日寧靜的午後,都顯得無比有意思。她說這就是情的意義。

嫻月這樣聰明,什麼都會,卻不知道情為何物。是張敬程在她麵前的心虛氣短嗎?還是趙修那一擲千金的豪氣呢?

趙修那執著的追逐,不惜代價的勢在必得,和賀明煦對雲姨的愛,有什麼不同呢?如果有,那如何得到那樣堅實可信的愛呢?如果沒有,那她為什麼心中就是覺得總差點東西呢。

而她在這裡看雨,賀雲章就來,隻要想見她,就穿越小半個京城。這和趙修的執著又有什麼不同呢?如果沒有,她為什麼不肯留在趙家見趙修,偏偏要來這看一場雨,見一個世人都畏懼的人呢。

她自己想不明白,也許賀雲章明白。畢竟她找不到的那塊石頭,他也許能找到。

雨下了半晌,嫻月才終於開口。

“探花郎釣魚回來了?”

她第一句話就故意氣人,賀雲章穿著避雨的披風,帶著捕雀處的鬥笠,她是在笑他像江上打魚的漁夫,穿戴著鬥笠蓑衣。

“是啊,”賀雲章也笑著回她:“剛散了朝,來和小姐請教釣魚的心得。”

她說釣魚,他也說釣魚,隻不過他說的魚是他自己,嫻月這樣子,不是等他願者上鉤是什麼。

嫻月直接打起馬車窗戶的簾子,瞪他一眼。但探花郎眼中帶著笑意,顯然是在逗她玩。

外麵雨並不大,他穿的大概是宮中賜的避雨的披風,隨從都穿油絹衣,捕雀處隨時要行公事,披風並不華貴,像是和錯羽緞相似的工藝,水鳥毛拈在一起織成的,青灰色,那些雨滴從上麵滑落,他見嫻月看他,也側過頭來,笠帽的帽簷齊眉,他微微低頭,從帽簷下露出一個笑容來。

嫻月立刻就把簾子摔了下來。

她也是怪,常常故意引他來,見了他卻又發脾氣。

賀雲章也知道她不是真生氣,好在雨不大,下午也沒有事,正好陪她看雨。渡口春深,柳葉如絲,霧氣蒙蒙,遠遠看見城郊的青山,在雨中錯落著,像夢裡的場景。

其實他人一來,嫻月就沒什麼氣了,要是不來才生氣呢。尤其在馬車裡坐著,裹著狐膁,看外麵春雨蒙蒙,知道賀雲章就在外麵,陪自己看著同

一場雨,心也漸漸靜下來。

?

“可惜這渡口全是石岸,沒有長草。”她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探花郎詩詞精通,遇到官家也能談幾句,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五年前修東渡口,把河岸兩邊都換了石磚,這邊的人家也遷走了。”他說兩句實務,卻又聊起詩詞來:“岸邊春草如絲,配春日的細雨,是要好看些。雨中的草色朦朧,像在紙上染開的一樣。”

他什麼都懂,卻不賣弄,是認真在陪她聊天了。

嫻月這才心平下來,認真道:“其實我以前剛開始學畫的時候,一直不懂畫的是什麼,怎麼山那樣高,那樣重重疊疊,墨色那樣濃,那樣重,明明春日踏青,到處都是山花,樹木青翠,怎麼到了畫裡,都失了顏色。直到有一次去山居遊玩,宿在山中,早上起來,看見滿山雲霧籠罩著,那山色就跟在畫裡的一樣,是水墨暈開的顏色,這才明白。你看那雨中的山,是不是和畫裡的一樣……”

賀雲章顯然知道她在說什麼。

“山水寫意,寫的不是普通人日常所見的景色,就像唐詩中的景色,初看時想象不出來,到某天忽然看見和詩中一樣的景色,才發現原來如此貼切,一字也不能改。有年秋天我因公事留宿在周南驛,天色蒙蒙亮就動身,外麵打了大霜,山林一片寂靜。從此我每次想起‘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一句,都能感覺寒意侵人,那景色就好像在昨天一樣。也許這就是詩的意義,也是畫的意義,過了百年千年,詩人和畫家都不在了,那一瞬間的感受卻留了下來。”

不愧是探花郎,這份靈性,簡直是萬裡挑一,連桃染都聽得若有所思。

但嫻月偏要惹他。

“什麼公事要跑到驛站,披星戴月的,抄家嗎?”

賀雲章頓時笑了。

嫻月也許是故意氣他,所以往最壞的地方想。但那最壞的地方,恰恰就是探花郎的本行。

“是啊。”他平靜告訴嫻月:“是前年裴元逆案,我去抄家。”

嫻月頓時不說話了,氣氛像是一瞬間冷了下來,裴元逆案,是裴尚書和元侍郎的案子,跑到洛陽的莊子上躲著,仍然被捕雀處逮了回來,全家百餘口人,都押解歸京。婁三奶奶都提過,說那場大案真是慘烈,處死的、流放的、發賣的,整個裴家直接從京中被抹去了。

而賀雲章就是抄了裴家的人。

再多的詩情畫意,也無法衝淡這份血色,怪不得京中人人怕他,連桃染此刻也一言不敢發。

嫻月不由得又有點生氣,論怕她是不怕的,賀雲章喜歡她,她知道,但既然喜歡,為什麼又要提起抄家的事,就算是她失言,他不能模糊帶過嗎?這樣的如絲春雨,朦朧遠山,偏要提他抄家的事,生怕誰不知道他賀閻王的好名聲似的。

“累了。”她一生氣語氣就特彆硬,也不和他說話了,隻叫桃染:“去,叫小九過來,這破雨有什麼好看的,回家了。”

賀雲章無奈笑了。

起來像是多老實一樣,像自己在飛揚跋扈欺負他,其實嫻月心裡清楚,他就是故意提起來的。因為這個,所以才更加生氣。

他知道桐花多半開不到最後,這一場關於詩與畫的對話,許多年後,也會淪為無關緊要的一段回憶,張敬程已經派人提親,趙修也勢在必得,嫻月會出現在這裡,已經是在任性了。他偏還要提起抄家的事。

嫻月一說要走,桃染立刻來了精神,小九也本來就等在附近的,桃染一叫,他連忙過來了,聽說要走,又招呼車夫趕車,連喝酒的小廝也叫來了。

賀雲章並沒有挽留,嫻月也知道他不會挽留,賀家的嗣子,禦前的寵臣,挽留什麼呢,遲早有一個賜婚在,多半是高門貴女,有文郡主的先例在,真娶個郡主也有可能。花信宴他甚至都從來不去,說什麼桐花年年開,隻怕不到兩年,他就有妻有子,權勢滔天了。

什麼桐花,什麼幺鳳,什麼年年開,都是廢話。

嫻月憋著氣,催促小九,見他們慢了點,頓時不悅道:“怎麼套個車也這麼慢,還回不回去了。”

小九哪裡敢說話,隻唯唯諾諾道:馬上好了,桃染,你陪小姐說說話。?”

賀雲章隻是一言不發,嫻月手指敲打著手爐,恨不能把手爐從車窗裡扔出去,砸他一下。讓他氣定神閒,穩坐釣魚台。

“小姐一定要回去嗎?”他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當然回去,留下討嫌不成?”嫻月最會說怪話:“大人公事這樣繁忙,我怕耽誤大人去抄家,晚了犯人可就都跑光了。”

賀雲章也隻能無奈地笑。

嫻月不好好說話,他也隻能叫桃染。

“對了,桃染姑娘,記得提醒小姐,壽禮裡有一份,是單獨給二房的。”

什麼壽禮?嫻月一頭霧水,但又不肯露怯,隻看桃染一眼,桃染也隻能老實答道:“知道了。”

說話間小九已經看著車夫把馬套好了,嫻月頓時就要走,見賀雲章還不挽留,更加生氣,道:“快趕車,彆賴在這裡了,咱們這樣的貧民丫頭,怎麼配在東渡頭觀風賞月的,快騰出地方來,讓荀郡主來陪賀大人說話,是正經。”

怎麼又拉扯上荀文綺了。饒是探花郎才智過人,也想不通這裡麵的彎彎繞,隻能認輸道:“既然小姐回去,我也回去了,今天其實沒有公事了,隻明天要進宮去賞花。”

他以為嫻月還在為公事生氣。

“關我什麼事。”嫻月道:“賀大人從來不去什麼花信宴的,橫豎遲早有官家賜婚,跟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咱們還是快走吧。”

她催得起勁,沒想到小九真這樣笨,說套車就套車,催快走就快走,嫻月話音未落,馬車就跑了起來,一下子就跑出老遠,嫻月也不好發脾氣,從車窗戶偷偷看了一眼,見賀雲章還呆呆站在雨裡,又有點後悔。

花信宴如同催命,一宴跟著一宴,眼看就要結束。好不容易偷得半天閒暇時光,卻說了幾句,就成了這樣,明明天色也不晚,雨也不大,他最後

那句話,是不是也在遺憾這次一麵就這樣匆匆結束了呢。

誰讓他要聊抄家來著。

嫻月平時最嫌棄女孩子為了一點若有似無的情意患得患失的,花信宴上見得太多了,就連黃玉琴也不能免俗,整天在那琢磨對方有沒有看上自己,太沒出息。

她自然也不會多做糾結,隻是直接回了家,一進家門,彆的事不乾,先叫桃染。

“去,跟黃娘子一起,去找三奶奶問,這次壽禮,賀雲章送了沒有,是不是有一份是給二房的。彆私下問,選在老太君在的時候問,當著老太君,她要瞞也不好瞞。”

其實確實是回來得太早了,連黃昏都沒到,她坐在窗邊生了一會氣,瞥見鏡子裡自己的模樣。

早知道就不這樣隨意了,本來是因為要回絕趙修去的,所以故意沒有盛妝,其實就算要顯得隨意,梳個慵妝髻也是好的,京中的慵妝髻是不能參加正式宴會的,但如果跟唐時的倭墜髻一樣反綰髻心,配上珍珠流蘇,閒散愜意,正適合這樣的春雨天。

誰能想到呢,自己會忽然想去看雨。

偏偏每次都撞到不好看的時候,真是討嫌的家夥。元宵節的珍珠,桃花宴的桃花妝,雲鬢花顏,全是白弄了,就連小幺鳳簪子,他也是從彆人那看到的。

大概冥冥之中就有這樣的天意,要讓他錯過。

但就算錯過了,他仍然眼巴巴地趕過來,陪自己看一場雨。

其實也怪自己。嫻月從來最會擺弄人心,自己的情緒自然藏得更深,但不知道為什麼,一到他麵前,總是格外嬌縱。要是外人聽見,一定要說她輕狂,彆人不說,連桃染都帶出來了。今天渡口邊,桃染一臉提心吊膽的模樣,嫻月說一句,她抖一下,顯然在擔憂——這可是捕雀處的賀閻王,小姐怎麼這樣和她說話。

但嫻月就是知道,他不會生氣,不僅不生氣,還得微微笑著,耐心聽著,才故意那樣說話的。

但既然知道,為什麼又要發脾氣走呢。自己真是氣昏頭了。

誰讓他要和荀文綺做表兄妹呢!

嫻月正沒出息地在窗前生著悶氣,那邊黃娘子喜滋滋地帶著桃染回來了。

還是二小姐厲害,??[”她一進來就誇獎嫻月道:“怎麼就知道三房瞞了東西,還好問了,不然她們怎麼會交出來。大小姐也在老太太跟前,說‘對,賀大人是送了禮的,我忘了跟嫻月說了’,二小姐聽聽,咱們家大小姐多老實,就沒想到問清楚送了什麼,差點全落到二房手裡了。”

嫻月興致一點不高:“送了什麼破東西,我看看。”

她嘴上嫌棄,其實順手已經把禮單接了過來,黃娘子讓丫鬟把抱來的東西都擺在桌上,道:“小姐你看,其餘東西都尋常,隻這個匣子裡的東西好……”

嫻月見她賣關子,順手就打開了。剛開始看見匣子的時候她還沒反應過來,直到看到盒子裡明黃簽子才反應過來。

都說姚家暴發戶,尤其是趙夫人,帶領一眾夫人,笑姚夫人眼皮子淺,沒見過

好東西,禦賜一點什麼,都恨不能貼出來。其實趙家的行事風格,在真正世代簪纓的大家眼裡,也是一樣的暴發戶罷了。趙修送鹿血膏,禦醫院的印,進上的明黃簽子,都直接露在外麵,恨不能看見的人都知道這是官家賜的。

但賀家的東西,卻另外拿個錦盒盛著,不是收禮的人打開來,誰也不知道是什麼。

鹿血膏何其珍貴,隻供應老太妃這樣的輩分,連官家自己都用得少,要賜,也是賜給近臣中的近臣,趙修那份,是他父親趙擎的。趙擎既然有了,賀雲章怎麼會沒有呢。

先前嫻月還生氣,怪他不出言挽留,非雲淡風輕說什麼壽禮。等看到壽禮才明白。

他要說的話,都在這份禮裡。

就跟他說的詩,要到看見那景色,才恍然大悟一樣,嫻月直到看到這份禮,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拒絕了趙修的鹿血膏,說她故作清高,拿捏人心,背地裡不知道罵了她幾千句狐狸精,婁家不過尋常門戶,商家女生的女兒,怎麼可能不想嫁給趙修,不過是耍把戲罷了。

而賀雲章說,那又如何,不過一份鹿血膏,人言紛紛,不過介意,其實我早就隨手送給你了。

真是笨蛋。

他竟然以為,嫻月是為了這些煩心事而去看雨的。

人言紛紛,嫻月從不介意。親近的人知道,她有三分委屈,就裝作七分,但就連這份裝,也隻對最親近的人使用。就像婁二奶奶做了蝦,她不對卿雲說,不對婁二奶奶說,偏偏對著淩霜說,把淩霜氣得半夜都睡不著。她就這點壞,全用在身邊人身上。

她不去看雨,探花郎怎麼會來呢?!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