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擎本來已經把頭靠在轎壁上休息,聽到這話,立刻抬起眼睛看著他,深藍色的錦緞更襯得他神態威嚴,元駒打起簾子的手頓時一抖。
“什麼事?”趙擎問。
他把元駒直接看透了,一點異常都逃不過他眼睛。
元駒隻得硬著頭皮說了。
“回爺的話,送去婁府的回禮,又被送回來了。”
送回來是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被拒絕了。
趙擎有點意外,但不知道是想到什麼,像是明白了,隻是淡淡道:“那就算了,扔了吧。”
元駒聽這語氣,就是大大不妙,自家大人的脾氣他也摸得透透的,這已經是心情極壞的語氣了。
但好在他還有話沒說。
“爺,退是退回來,不過蔡小姐在禮物上寫了兩行字,像是句詩。”他小心翼翼地道:“我想,或許退回禮物的原因,就在這句詩裡吧。”
趙擎心情確實不太好,隻伸出手來。
元駒眼看著逃出生天,連忙把錦盒遞給了他。
一樣的馬車,一樣的交由下人傳遞的禮物,趙擎打開錦盒的時候都有點恍惚,直到他看到了竹影紙上寫著的詩,對方顯然是知道竹影紙包著的是什麼東西,所以拆也沒拆。
蔡嫿用給他注公羊的蠅頭小楷,娟秀筆跡,在竹影紙上寫了一句詩。
“齊紈未足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趙擎皺起眉頭,有些疑惑。
他不是正經舉業文章出身,在書上算不得頂頂精通。後麵進了聽宣處,諸事繁忙,更不怎麼作詩詞遊戲了。京中曲水流觴,酒令詩謎,他也無暇參與。
蔡嫿退回禮物,他最開始是覺得也許自己會錯了意,她退回是要避嫌,拿自己當逾規的長輩,之前種種,不過是不敢拒絕他罷了。所以有些惱怒,等到見了這句詩,才知道裡麵另有隱情。
但是什麼隱情呢?他一時也猜不透。但心情卻沒那麼壞了,叫了句“元駒”。
元駒連忙湊過來,見自家主子臉上神情不壞,頓時心中一輕。
“去,打聽下婁家的事。”趙擎半閉著眼,揉著額側道。
元駒臉上頓時露出笑容來,知道自己逃過一劫了。
“得令。”他賣弄才乾道:“
主子等我的好消息吧。”
元駒的消息回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他有他的門路,又有趙擎的授意,自然是無往不利,消息一探出來,不等第二天,就匆匆趕到聽宣處報信,趙擎正在聽宣處值班,連飯都是擺在聽宣處的偏廳裡的,元駒跪在地上,把事情來龍去脈細細說了,趙擎也有些驚訝,對婁家有些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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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諸事繁忙,但畢竟是姻親,也跟婁家二房打過照麵,印象中婁二爺是個老書生的性格,悶聲悶氣,婁二奶奶又過分精明了點,近乎市儈,對於大女兒和趙景結親這事,過分熱情了,有點攀龍附鳳的意思。這種性格的人官場上趙擎也見得多了,所以並不在意,對婁家那些女兒的印象,也隻有‘其中一個好像是蔡嫿朋友’沒想到還另有一段故事。
說來也巧。偏偏晚上就有公事,聖上垂詢,問一件關乎黃河隘口的事,因為身邊沒有得用的近臣,就讓捕雀處的賀雲章賀大人跑了一趟,小賀大人最近正得盛寵,都說官家待他如同自家子侄,也有傳言說要封侯的。
賀大人是戌時到的,天色已經黑透,他帶著捕雀處的人匆匆來,宣了官家的口諭,趙擎讓人找了官家要的文書,文書冗雜,要費些功夫。
賀雲章全程都不進聽宣處的門,就站在簷下,手中馬鞭都沒放下,冷著臉看外麵的夜色。
其實趙擎平素確實和他沒什麼交情,趙賀兩家的恩怨倒在其次,主要都是禦前供奉的近臣,私下來往不太好,朝臣最忌結黨營私,都做到這位置了,這點揣摩上意的本事還是有的。
但近幾天確實有點過於冷淡了。換了以前,至少表麵上和氣是有的。
趙擎明白究竟,心中想笑,並不多說,隻是看著人找了文書出來,交給捕雀處的人,眼看著賀雲章也過來交接了,才不緊不慢地道:“賀大人留步。”
“趙大人有事?”賀雲章淡淡問。
探花郎平時也是冷麵,但今天是特彆冷。趙擎知道背後原因,隻是想笑。
“聽說賀大人學問好,有句詩謎想請教一下。”
“不敢。”賀雲章神色淡淡:“我學問平常,怎麼敢在趙大人麵前班門弄斧。”
他話雖這樣說,人卻沒有動,顯然以為趙擎要問的是公事,畢竟公事為重,大家都是為官家辦事,要真有趙擎也解不開的難題,提前和捕雀處知會一聲,也是他趙擎的好意。
趙擎其實以前也和他沒什麼往來,隻知道是年輕後輩,學問高,武藝好,官家看重,後生可畏。如今看他耐著心中的不悅,還留下來替自己解惑,確實是個沉穩的性子。
趙擎一抬手,元駒連忙奉上錦盒,賀雲章一見那來自蘇州織造局的錦盒,神色先一冷,等到錦盒打開,看到竹影紙上的字跡,反而神色一動。
那不是嫻月的字跡。
賀雲章何等聰明人,電光火石間,已經夠他調整自己原來的成見,把事情想個通透明白。婁家二房的事,他比趙擎清楚,卿雲許了趙家,淩霜的筆墨他也在李璟一案見過,這又不是
嫻月的字,總不能是那個十來歲的小女兒。看字跡娟秀,落落無塵,有林下風氣,隻可能是那個寄居在婁家的蔡家小姐,孤女一個,說起來,還和婁淩霜是好友呢。
怪不得。
賀雲章頃刻間已經把事猜個明明白白,自己也有些想笑,再看趙擎笑微微看著自己,小賀大人也不由得有點慚愧。
“得罪了。”他做事其實爽快,立刻就告了罪。
“哪裡的話。”趙擎仍然笑道。
他仍然朝錦盒做了個手勢,倒讓賀雲章有點驚訝,原來他不是為了和自己解開誤會,是真有事要請教。探花郎於是認真看了竹影紙上的詩一眼,詩是唐詩,意思也不深,但趙擎既然認真問他,說明確實是解不了,探花郎於是拿出春闈破題的精神來,先拋磚引玉道:“這是唐朝張籍張水部酬朱慶餘的詩,唐朝科舉應試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風氣,全唐詩中記載,朱慶餘應試,曾做《近試上張水部》,其中名句‘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把自己比作新婦,把主考官比作舅姑,把張籍比作夫婿,征求張籍的意見,用意精妙,傳為美談。而這首《酬朱慶餘》則是張籍的回答,‘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把朱慶餘比作越女,安慰他,就算其他女子身上穿著名貴的齊紈,濃妝豔抹,越女的菱歌仍然可敵萬金。唐朝門閥森嚴,朱慶餘出身越州,並非高門,張籍用這比喻是給他安心的意思。”
趙擎當了二十年權臣,耐心自然不必說,雖然心中非常想參透這謎題,但見賀雲章隻是從淺處破題,也並不著急,隻是解釋道:“典故我自然是知道的,但不明白為什麼用這句詩來拒禮?”
蔡嫿的才情確實極高,詩詞中以夫妻比君臣,是古已有之,她選的這典故,是最堅實的肯定,曆史上的後續,是張籍把朱慶餘的詩懷在袖中,親自推薦給眾人,後來朱慶餘果然進士及第,一時傳為美談。知己相得,莫過於此。
也正因為這緣故,趙擎當時知道她拒絕了禮物,本來以為她是避嫌,要和自己劃清界限。但一看到這句詩,就知道裡麵另有乾坤。
隻是這乾坤是什麼,他實在猜不透。
果然探花郎也有點被難住了。
“要說小姐是有意,那就不該拒絕禮物,要說無意,這典故又不對。實在是難解。”他想起嫻月當初的詩詞遊戲來,不由得也笑了,心念一動,道:“隻怕這不是學問的問題,是隻有趙大人才知道的事……”
“隻有我才知道的事?”趙擎不解。
“是啊,”賀雲章果然才思敏捷:“這句詩不止化用了唐朝的典故,也正應了實事,否則小姐不會選這句。齊紈指的顯然是錦盒中的花煙羅,那菱歌指的是什麼,可就要問趙大人了。”
他一句話說得趙擎如夢初醒,心中忽然閃過一念,瞬間豁然開朗。
和蔡嫿交好的那個婁家小姐,不是喜歡在宴席上離席出來遊玩嗎?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天他在家中設宴款待聽宣處同事的時候,趙夫人也恰好在家中設宴招待婁家母女吧?
原來這才是那首“菱歌”。
趙擎啞然失笑。
會注公羊的蔡小姐,原來也有這樣的脾氣。她的詩謎精巧得如同雙麵繡的錦緞,一層典故裡,還藏著另一層:
你送我的齊紈貴重又如何,我看,彆人的菱歌在你心中,才是真正價值千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