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月香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好在卿雲說完這句話之後,似乎就恢複了正常,又變回那個永遠穩重端莊的婁大小姐,她叫月香收拾了茶具,又重沏一份茶,讓人用馬車把小雁和梳頭娘子送了回去。月香還趁機勸道:“小姐,小雁這丫頭真不是好的,舉止輕狂得很,今日真不是趙少爺孟浪……”
“噤聲。”卿雲正點茶,跪坐在茶盤麵前,手又平又穩,道:“點茶最要靜心,不要再提那些瑣事。”
月香隻得閉了嘴,看著卿雲點了兩盞茶出來,親自用茶盤端著過去堂上,正好那邊老太妃一時不見了她,已經派魏嬤嬤來找了。卿雲端著茶上了正廳,老太妃正看戲,旁邊簇擁著夫人們,都在說笑,見卿雲端了茶過來,都笑道:“娘娘正說呢,可巧就來敬茶了。”
“我倒是想喝卿雲的茶,可惜沒那福氣。”老太妃也說笑道。
但凡婚禮,新婦也是要敬茶的,她是在打趣卿雲的婚事了。眾人頓時都笑起來,月香還擔心呢,但見自家小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去將茶奉給老太妃,道:“娘娘說笑了,這是方才我在雲夫人哪裡,看見這一味思前茶,東西難得,所以借花獻佛,奉給娘娘。”
夫人們頓時都奇了,道:“從來隻聽說茶有明前雨前,不知道什麼叫思前茶。”
卿雲十指纖纖,將茶奉給老太妃,一麵笑著解釋道:“不怪夫人們不知道,我也是聽我娘說的,說是江南采茶,明前是指清明前,雨前是穀雨前,茶樹春日萌芽,越往前越珍貴。但還有一種思前茶,最珍貴,是寺中山僧所采。她也是問過高僧才知道,原來佛經上說,‘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世上處處有生命,凡人所取食,無不在殺生。但高僧憐惜生命,隻能儘量避免殺孽。茶樹自然也不例外,二十四節氣,是立春雨水,驚蟄春風,清明穀雨。清明穀雨雖早,都在驚蟄之後,驚蟄一過,百蟲動,采摘茶葉烘炒,難免傷生。所以高僧不願飲茶,但江南地大物博,山中竟然有一種茶葉,在驚蟄前就萌芽,可以采摘,不傷蟲蟻,所以高僧隻采這種野茶飲用。後來香客飲了,覺得味道極好,就問僧人這茶叫什麼,佛教原有前世後世的說法,這茶不造殺孽,僧人就叫世前茶,傳來傳後,以訛傳訛,傳成了思前茶,說是踐行佛法不易,要思前想後,慎重行事,就叫做思前茶了。”
她笑著對著聽得入神的老太妃道:“我原也是無意間看到雲夫人的抬盒中有這種茶,所以取來奉給娘娘了,我原以為這種茶已經失傳了,不知道雲夫人從哪裡找見的。娘娘禮佛如此虔誠,佛緣深厚,這樣的好茶,娘娘一定喜歡,我就自作主張,給娘娘點了一碗,娘娘不要嫌棄才好。”
這番話說下來,夫人們都聽呆了。隻有文郡主不太買賬,道:“從來沒聽過什麼思前茶,怕不是你杜撰的吧……”
老太妃聽了,立刻就眉頭一皺。景夫人懂事,立馬笑著反駁道:“這樣佛性深厚的來源,她一個小女孩子,如何杜撰得來。天下廣闊,一處水土一處風物,文郡主雖然博識,也
不一定什麼都聽說過,沒聽過這種茶也是正常的。”
文郡主碰了個軟釘子,立刻不說話了。老太妃這才高興起來,摸著卿雲的頭道:“到底你這孩子有心,一碗茶都想著我。”
“也是雲夫人有心,我還以為這茶失傳了,沒想到會在雲夫人那看見。”卿雲不忘誇獎雲夫人一句。
旁邊有愛說笑的夫人立刻笑道:“雲夫人到底見外,這麼好的茶不拿出來,自己吃獨食,還說有心呢。”
雲夫人也笑著解釋道:“哪裡,我是根本不認得,不過是當新茶弄來的,要知道這麼好,早奉給娘娘了,哪裡敢自己留著。”
其實因為風言風語的緣故,老太妃一直有點不待見雲夫人,今日高興起來,事又湊巧,也就道:“到底是你有巧心,不然就是知道,也沒處尋去。既然是你尋來的,我也少不得問你要些,帶回廟裡供佛去,我前些日還說,正缺一味好茶來供佛呢。”
“娘娘怎麼光要東西,不賞東西的。”立刻有夫人湊趣開玩笑道:“不行,誰不知道娘娘身邊的東西都是極好的,雲夫人再巧,巧不過娘娘,娘娘隨便賞件什麼,都是好的。”
夫人們都起哄說要賞,老太妃還真賞了雲夫人一對鐲子,說是原本要送給麗妃娘娘的,正巧雲夫人膚色白,襯金色,就給她了。
一陣熱鬨完,台上的戲也差不多了,老太妃也準備要走了。口上說著要回雲崖寺裡去。老太妃雖然有子,卻在封地,按宮規,像她這樣的太妃們,要麼在宮中養老,要麼在守陵,隻有她能在宮外自由自在的。也是官家感激她的養育之恩,找了個理由,說是為已故的太後娘娘祈福,建了個雲崖寺,又讓老太妃住在寺裡,名義上是修行,其實也可以出來京中走動,過的是極尊貴極優渥的日子。
但走動完之後,還是要回雲崖寺的。
老太妃今日特彆不舍,戲還沒散場,就有點依依惜彆起來,卿雲也特彆依戀她,坐在繡墩上,頭靠在老太妃身上,給她剝枇杷,老太妃摸著她的頭發,道:“卿雲真是好孩子,要依我的意思,能天天陪著我就好了。”
“我就天天陪著娘娘。”卿雲笑道。
“那我把你帶回我家去,讓你娘在家著急。”老太妃說笑道。
“娘娘願意,我就跟娘娘去。我娘要知道我跟娘娘去了,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著急。”
老太妃頓時笑了。
“我那可是住在寺裡,是要吃齋的。”她嚇唬卿雲:“寺裡可黑了,又安靜,哪是你這樣的年輕小姐住得的。”
“娘娘都能吃齋,我難道不能吃?”卿雲說話又貼心又順耳:“雖然我們年輕人被慣壞了些,但供佛還是誠心的。”
老太妃其實也想帶她去,但想想還是算了,道:“不好,寺裡苦得很,上去都要坐轎子,幾天下不來的,一個生人沒有,不好玩,又冷,帶你去吃苦,讓你娘知道了,罵我。”
“娘才不會呢,她常說,娘娘是貴人,宮廷裡的規矩是最正的,讓我多學學娘娘的行事,學到
一絲都受用無窮呢。要能伴著娘娘,受娘娘幾天教導,她一定開心得不得了。”
這話說的老太妃心頭熨帖,真就準備帶卿雲回去,讓人準備轎子。
卿雲也自去準備,剛穿過回廊,就看見雲夫人在那裡,笑眯眯看著自己。
你還真準備跟老太妃上寺裡去??”她審問卿雲:“你這丫頭,花費那麼大功夫,講個茶的故事,是為什麼?”
卿雲隻是八風不動。
“茶是極好的東西,平心靜氣,養人心性的。江南規矩,拜師也是要敬茶的。雲姨上午跟我說了那一番話,我很受教,常說一字也是師,我在小閣子裡也給雲姨留了一碗茶,多謝雲姨教我做人的道理,請雲姨恕我往日無禮吧。”
她看似好性子,其實心中自有一套規矩,又輕易不露風聲,雲夫人也沒有辦法,隻能回去閣子中,果然案上放著一碗茶,琥珀色茶湯,下麵還放著個小暖爐,泡的是芝麻薑片等物,是江南的焙茶,隔火慢焙,正要這時候才出味道。
她這樣細心,處處周到,又怎能怪得了老太妃喜歡她。
但老太妃還是不太想帶她上山去,主要廟中日子實在無聊,卿雲再懂事,總是閨閣小姐,大好青春,又要成婚了,到廟裡去聽起來也不好。
所以臨到上轎,她還給卿雲反悔的機會呢,笑道:“還是算了,今日也晚了,等你成了婚,再到寺裡來玩也是一樣的。”
“娘娘怎麼好反悔,”卿雲立刻嗔道:“原來娘娘剛才說舍不得我,都是騙我的,我要陪娘娘,娘娘還不願意呢。”
“傻孩子,哪有不願意的。”老太妃嚇她道:“這一上去可得住七天,你中途後悔,可沒有轎子送你下來的。”
其實她也是嚇卿雲,哪裡會沒有轎子呢,不過是怕她到底是年輕女孩子,經不住上麵無聊,提前想下來,到時候反而失望。
“我陪娘娘誠心供佛,哪裡會後悔,娘娘放心吧,我已經遣人告訴我娘了,我娘都巴不得跟去呢。”
“那可不行。婁二奶奶沒牌打,哪裡坐得住。”老太妃笑著說了一句,見卿雲真要去,也隻好道:“你上轎來吧。城中還可以陪我坐坐,等到了山下,山路狹窄,一人隻一頂轎子,兩邊都是黑魆魆的山,可不要害怕。”
“娘娘放心,我一定不怕。”
卿雲真就隨著老太妃上了萬安寺,老太妃還想讓人去預備她的衣裳用具,卿雲隻說一切從簡,娘娘金尊玉貴,都能在山上生活,自己沒這麼輕狂,和嬤嬤們用一樣的東西就行了。老太妃見她這樣樸素,自然更加歡喜,找出些自己從宮闈裡帶出來的東西,和年輕時的衣裳給她,當夜卿雲就在山上安歇不提。
倒是婁二奶奶那邊,本來就找淩霜找得人仰馬翻,聽見這消息,更是嚇了一跳,偏偏是個嬤嬤來傳話,還得先奉茶陪著聊了半天,再審問跟出去的下人是怎麼回事。
“夫人放心,大小姐向來穩重,她這樣做,自然有她的道理。”黃娘子勸道。
“我當然知道她穩
重,但這孩子性格有時候太隱忍了點,吃了苦也不吭聲的。”婁二奶奶道:老太妃固然是貴人,但咱們家幾個都算訂了親了,她自己更是馬上要成婚了,把老太妃敷衍得再好,也不過是得幾句誇獎,賞點東西罷了。那山上又偏僻又苦寒,住幾天多辛苦,何苦來哉,一定是老太妃喜歡她得緊,她老實,不忍心拂老太妃的意思,就跟著去了。這孩子就是這點傻,事事把彆人放在自己前麵,聽說昨晚還被嫻月罵了呢。嫻月那丫頭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樣的節骨眼上,還住在賀家不回來,真是要氣死我了。?_[(”
婁二奶奶越說越氣,黃娘子都勸不住,正在解勸的時候,外麵忽然跑進來一個小廝,不是彆人,正是嫻月的小廝阿九。
婁二奶奶雖然說嫻月,也知道她有手段,見阿九手上拿著個文書,就知道是嫻月找來的,多半是通過捕雀處那邊找到的淩霜的消息,頓時也不管教訓小廝亂闖了,上去一把就薅了過來,展開一看,原來是某處驛站的文書,大概是盤查往來人員時,淩霜在上麵簽了個自己的名字。
“雲橋驛,那不是快到揚州了,她去那乾什麼!”婁二奶奶氣得頭疼,揉著額頭倒在椅子裡,黃娘子眼尖,指著那頁紙讓婁二奶奶看,原來上麵畫了枝花果,婁二奶奶還以為紙上原本有的,被她一指,才反應過來,這樣粗糙的草紙,怎麼會印花呢。
“這是杏花?”黃娘子不確定地道:“果子又是什麼意思?”
婁二奶奶已經認了出來,氣得把紙扔去一邊。
“這是偏子杏,她這是氣我呢。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她笑我賣女兒還不算,還要告訴我,我儘管賣杏花,她卻隻願意做她的偏子杏,爛也爛在山裡。唉喲,雲娟,她這是氣死我啊,我是造了幾世的孽,生出這麼個小冤家……”
婁二奶奶倒在椅子裡,氣得直叫罵,黃娘子再勸不了,阿九機靈,也隻縮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起來。隻怕被二奶奶瞅見,連自己也罵上一頓。
卻說卿雲這邊,真就跟老太妃回了寺廟,本來老太妃還擔心她是小孩子心性,就算穩重也有限,誰知道卿雲到了寺裡,也不盛妝了,早早起來,隻簡單梳個頭,淡淡脂粉,穿著嬤嬤年輕時的衣裳,跟著老太妃晨起做早課,拜佛誦經,一坐就是一上午,一點也不嫌煩悶的。
彆說老太妃,連那些嬤嬤們見了,都連連稱讚,說真是好孩子,有佛性,這樣的心性,趙景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老太妃見她這樣,自然更是喜歡。其實山中日子真是清苦,卿雲看下來,也覺得意外。都說京城繁華,俗話說紅塵十丈,其實十丈之後,再熱鬨的紅塵也無關了。雲崖山高千丈,早就與世隔絕。寺裡雖然是皇家所修,十分氣派,但人煙是一點沒有,除了在此為太後祈福的僧尼之外,全無外人,白日裡也靜得很,除了誦經聲什麼都聽不見。
難怪老太妃常常去參加京中的宴席,那樣愛熱鬨,愛夫人小姐們圍繞著,實在是山中太過孤寂,一點人間的熱鬨都難得。
時光在這都像靜止了
,一天有一年那麼漫長,但又這樣短暫,讓人一眼看得到頭,尤其是山中的夜,那樣靜,黑暗像要把人吞噬一般,人是舉著燈的遊魂,躲在光裡,像死亡蹲守在周圍,一天□□自己走過來。卿雲陪老太妃做晚課,見她也卸去了妝容頭麵,佛殿特彆高,一點燈像海中一豆,她在這樣的燈下,皺紋白發都一覽無餘,清瘦得幾乎有點佝僂,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尋常的老太太罷了,
卿雲心中憐憫,所以更加對老太妃好,老太妃也是七巧玲瓏心,哪有不懂的,頌完經,見卿雲又親自泡了茶來,茶暖得剛剛好,點心也是精心挑過的,感慨道:“好孩子,難為你費心。”
“娘娘說哪裡的話,這樣客氣。”卿雲笑道。
人人都羨慕卿雲,能在夫人和老太君裡暢行無阻,人人喜愛,想學都學不來。其實世上最正的路就是這樣,沒有捷徑,隻有身體力行去做。
要不是卿雲一點不勢利,日複一日去陪崔老太君說話,真心對她好,哪有崔老太君的認可。崔老太君是如此,婁老太君是如此,老太妃自然也是如此。如果說之前她對卿雲還是看彆人家孩子,住過寺裡之後,待卿雲就更不同了。
再七竅玲瓏心,再人精,人心總是肉長的,這樣洗去鉛華的朝夕相處,她看待卿雲,簡直有點自家孩子一般了。
住了兩天,老太妃對卿雲反而平實多了,不再處處誇獎,隻是乾什麼都帶著她,山中人少,也不必那麼講禮數了,不像在山下,再親熱總有限。寺中三餐都簡單,也都是素食,老太妃本來是一人坐著,嬤嬤們伺候,索性叫卿雲來一起吃飯,席間說著些家長裡短,問卿雲小時候在江南的見聞,老太妃也時不時講一些她年輕時的事。有次說到宮闈,說道:“我進宮時,還沒到卿雲的年紀呢,才十五歲,我娘哭得不成樣子了,我倒還平常,連嬤嬤們見了,都說這孩子隻怕心冷呢。”
“世人都是這樣,隻相信大哭大笑的人是發自內心,不知道有時候看起來雲淡風輕的人,心裡更苦呢。”卿雲輕聲道。
老太妃隻嗯了一聲,她是宮裡出來的人,說話總是慎重的,寒暄說笑,都容易,卻輕易不說自己的事,更彆說議論了。所以常是這樣,說兩句話就停了。也虧卿雲,這樣年輕,卻不好奇,老太妃願意說,她就聽,不願意說,也不追問,嘴還嚴得很,老太妃私下和她說的話,她絕不輕狂去和嬤嬤說,所以這老太妃也漸漸說了不少知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