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問的既然是卿雲,玉珠頓時就放下心來,朝婁三奶奶對了個眼神,婁三奶奶更是麵露喜色。
卿雲這人的品性是端正體麵,但有時候過於端正了。從來有十分的把握,她也隻說七分,從不誇耀自己,隻會自謙,這放在老太妃這些貴人麵前,自然是感慨她心性難得。但如果虎落平陽,就成了致命的缺陷。正應了賀南禎那句話,君子惡居下流,她的君子之風到了內宅的鬥爭中,隻會授小人以柄。
但她就算知道會授小人以柄,也仍然平靜回答道:“娘娘隻是教了我些道理,說以後日子還長,並未許諾什麼。”
婁老太君往前傾的身體頓時往後倒到了靠背上,如同泄了氣一般,錦繡連忙上來勸道:“老祖宗且彆灰心,咱們家大小姐,向來是事無十分不說死。太妃娘娘那麼喜歡她,怎麼會忽然扔下她呢,彆的不說,就之前勸赦免教坊司的事,滿京城的小姐,誰在娘娘麵前有這樣的分量……”
她這勸說一點也安慰不了婁老太君,倒是婁三奶奶趁機道:“論理這話我不該說,但卿雲當初管教坊司的事,我就覺得是犯了大錯,太妃娘娘肯定也因為那事存了意見,這下又退了婚,也難怪娘娘生氣,不管卿雲了。二嫂,我心直口快,有話就說,你可彆惱。”
婁老太君聽了這話,正戳在心口上。她看重卿雲,到底多少是祖孫情,多少是因為卿雲是家中女孩子的佼佼者,也是整個家族的希望,她自己都分不清,以前也不用分清。如今急火攻心,不由得盯著卿雲怒道:“虧我誇你懂事,沒想到最後你也這樣糊塗,如今折騰成這樣,你可如願了?”
卿雲眼中有瞬間的驚訝,但因為有之前退婚之後那次過來,看見婁老太君和三房母女“
其樂融融”的經曆打了底子,所以並不至於猝不及防,很快就收斂了受傷的神色。
“祖母訓斥得有理,卿雲不敢反駁。”她這樣溫順地回答道,旁邊碧珠都有點驚訝,她自己設身處地,是做不到這樣將長輩的冤枉硬吞下去的。
但卿雲認錯的原因很簡單:她是來給自己母親幫忙的,如今婁老太君已經對自己都有了不滿,還遷怒到母親。自己再說下去,不僅沒有作用,還是幫倒忙,所以低頭認錯,才是最好的選擇。
至於她心中如何看待如此昏庸的婁老太君,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她低估了自家母親的護短程度。
婁二奶奶這人,從來是說她可以,說她女兒可就不行了。當初淩霜闖下彌天大禍,她尚且能把上門興師問罪的程夫人打得屁滾尿流,何況如今欺負的是她最看重也最疼愛的卿雲,這簡直是老虎嘴上拔毛了。
真氣到極致了,她反而異常冷靜,黃娘子離她近,看得見她眼睛亮得嚇人,整個人像是被一股氣提了起來,下一刻就要衝出去了。卻不知怎麼按捺住了,甚至還能說出條理清晰的話來,道:“老太太,三妹妹,我聽你們的意思,竟不是因為什麼抓賊,什麼門戶,不讓我們從南門過,純粹是因為我家沒有三品以上的人際往來,老太妃又對卿雲生氣了,所以我們就沒資格從南門過了,是不是?”
“你這是什麼話?”婁老太君立刻發怒道。但婁三奶奶顯然更精於內宅的鬥爭,上來就占個理道:“二嫂,你這樣說話,冤枉我事小,冤枉老祖宗,可是不孝。”
“不是你自己親口說的嗎?你問我家二爺五品官,憑什麼馬車做得和三品官一樣大。”婁二奶奶直接問到她臉上:“我做馬車用了你的錢?占了你的地?關你什麼事?你家三爺也才四品官,你憑什麼頭戴宮裡娘娘賞給馮家太太的金釵?你也成了三品誥命夫人了?再說了,京城裡哪個夫人不逾製,真論起來,鳳冠霞帔幾個新娘子能穿?還不是人人穿著成婚?我不管你,你也彆管我,我馬車彆說做三品的規格,就是比照侯府來做,也輪不到你來管?”
婁三奶奶見她這樣撒潑,頓時也不管了,冷笑道:“二嫂這話說得有些瘋了,你的馬車不從我的南門過,我管你什麼?”
婁二奶奶等的就是她這句話,立刻上去一把揪住了她,頓時驚得馮娘子和玉珠碧珠都嚇了一跳,婁三奶奶雖然帶的人多,但是幫腔,不是來打架的。也是婁二奶奶威名在外,又有淩霜那家夥“珠玉在前”,這些養尊處優的夫人和管家娘子,還真不一定打得過婁二奶奶這“商家女”。
但婁二奶奶揪住了婁三奶奶,卻不是要打,而是直接拉著她在婁老太君麵前跪下,放聲大鬨道:“老祖宗,你是親耳聽見的,你要評理,她說南門是她的,這可是原話!老祖宗你選她管家這些年,我沒意見,但婁家也是我們的家,我們二房雖分院住著,可沒聽見說婁家已經成了三房的了,我從那院子裡過一下,都是從她家過!走走走,要分家,咱們就分,先去召集族老,咱們就在這分家!”
她一麵說,一麵從懷裡拿出賬本來,婁老太君一見,頓時青筋直冒,喝道:“像什麼樣子,我還沒死呢!分什麼家!”
“是三妹妹說南門是她的,這不是逼我們分家是什麼,橫豎賬本在這,要分也便當……”婁二奶奶索性鬨起來:“賬本上寫得清清楚楚,慶熙十三年,家裡為了大爺探花及第,要大修門楣,拆院牆,建官道,我們二房是攤了一份的,家裡的四個門,都有我二房的一份錢,怎麼就成了她的,不準我二房過了?”
但凡老人家,是最不願意聽見分家的,婁二奶奶這架勢一擺出來,婁老太君是又氣又惱,也知道她帶著賬本是真預備著分家來的,不好再逼她,於是轉而罵婁三奶奶道:“你糊塗脂油蒙了心了,什麼‘你家的南門’,你不是給她送話柄嗎?”
卿雲在旁邊聽著,心中一驚,比婁老太君剛才對她發怒還觸動,怨不得母親整日說婁老太君偏心,關鍵時候果然逼出真話了,這說話的口吻,全然是和婁三奶奶一派了。
婁三奶奶自然也知道婁老太君已經是站她這邊了,立刻服軟道:“二嫂,是我一時口誤。但你這賬本都帶出來,難道是奔著分家來的?”
“分家不分家,自有老太太做主。當然老太太要偏心我也沒什麼辦法,我不過是帶個賬本出來,想著萬一你那個南門實在不讓過,大不了再開個小門專讓我家過,橫豎造價在這裡,我家也不是出不起……”婁二奶奶也嘲諷道:“要是三妹妹錢不趁手,那包參我替你賠了都是使得的,隻不要整日抓賊,弄壞了府裡的名聲,玉珠碧珠你不介意,我們卿雲還要說親呢。”
“又開什麼門!”婁老太君罵道:“你就讓她從南門過又怎麼的,橫豎已經開著兩個門了,多開一扇,你就管不過來了?就跑了賊了?”
婁三奶奶也知道大勢已去,梅凝玉江南曆練多年,到底長了點手段,這場關於南門的爭奪,到底是被她贏了去了。自己奪回管家權柄的下馬威,也是被她消解得差不多了。
但婁三奶奶又豈是輕易服輸之人,她見老太君發話,索性從袖子裡取出一串鑰匙來,像是要將上麵南門的那把取下來,交給婁二奶奶。但她動作卻不緊不慢,一麵笑著說道:“二嫂,我知道我是犟不過你,但有句話我得勸勸二嫂,凡事有命中注定,該你的總是你的,不該你的,就是走了九十九步,最後一步也走不成。”
“你說這些閒話乾什麼?”婁老太君斥責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斥責綿軟無力。
婁二奶奶也淡淡笑道:“三妹妹既然知道這道理,怎麼還整日家這麼用心操勞呢?難道能博到什麼不屬於你的東西不成?”
婁三奶奶立刻笑得比蜜甜。
“哎唷,二嫂,我說句實話,你可彆惱。你那馬車雖好,彆說三品官,侯爺也坐得,但就算我開了南門,隻怕也沒人來坐呀。你想想,淩霜丫頭是沒福的,已經跑了,秦家不用說了。卿雲麼,趙家退了婚,也是沒得說了。嫻月長得雖好,可惜是個病秧子,不然,也不會最終落到張敬程身上,那張敬程雖說是
榜眼,但也和二爺有幾分相像,要做三品官,也得等十年呢。”
她一說完,旁邊馮娘子立刻笑了起來,玉珠碧珠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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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珠更是笑著道:“嬸子,娘說得也對,你辛辛苦苦做了那麼大馬車,又給誰坐去呢?就拿著這南門的鑰匙又如何?嬸子在南邊久了,不熟悉這京中的規矩,這京中和做生意不同,不是做了三品的馬車,就成了三品的人了,娘也是為你好,她怕你等到你家的馬車都爛了,也沒有三品的女婿來坐呢!”
她向來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婁三奶奶更刻薄十分,這話一出,婁老太君都出言嗬斥,她哪裡怕這個,立馬盈盈下拜,跪著認罪道:“老祖宗饒了我罷,我心直口快,把實話說出來了。”
她一麵裝作求饒,一麵還不忘朝卿雲輕飄飄瞟一眼,眼裡又是嘲諷,又是挑釁,旁邊眾人都張狂地大笑起來。
都說婁二奶奶俗,但婁二奶奶對幾個女兒也算保護得好了。卿雲是第一次直麵這種內宅女眷惡鬥的伎倆,隻覺得那笑聲無比刺耳,聽著滿耳都覺得轟隆隆的,臉上頓時火辣辣的,明明玉珠已經轉過臉去和老太君求饒,那眼神卻仍然曆曆在眼前。
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現實的重量。在這樣的惡意和嘲諷麵前,她的那些君子守則都似乎成了一紙空文,溫良恭儉讓,乃至和趙家退婚的理由都變得蒼白起來,隻有眼前的嘲諷和嘴臉是真的,直衝到臉上來的。讓人本能地想要追求力量和權勢,能將這樣的狂妄小人徹底摧毀。
雅在俗的麵前如此不堪一擊。滿腹詩書都成了空文,因為知道隻有權勢才是她們聽得懂的語言。
怪不得人人都要做嫡夫人,要在內宅的廝殺裡贏到最後。怪不得再雲淡風輕的小姐,嫁了人後,也不由自主地卷進這廝殺中。
母親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當年也是這樣吧,本該主持公道的老太君裝聾作啞,偏幫一方,不同的是當年母親身邊沒有任何人,自己姐妹還沒有出生,父親又是男人不能管,還有孝道壓著,她隻有孤身一人麵對這婁家的內宅。
真該讓淩霜也來看看這一切的重量。母親經過這麼多年還能保有一點點利益之外的權衡,沒有和三娘一樣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就已經是勇敢到了極致。
而婁二奶奶甚至還有心力去反擊。
“到底三妹妹教得好,沒出嫁的女兒,已經滿嘴議論起女婿來了。”她不急不躁地昂起頭,甚至還安撫地捏了捏卿雲的手,攬著她的肩道:“用老太妃的話說,日子還長著呢。誰家有沒有有沒有三品官的女婿,現在也難定論,咱們是騎驢看戲本,隻走著瞧罷了。”
她甚至沒有被磨滅鬥誌,這昂著頭的樣子,和淩霜如出一轍。
而世上就有這樣巧的事。
沒有將來,沒有來日方長,也沒有走著瞧。就在三房的眾人在因為婁二奶奶的豪言而爆發出一陣大笑的時候,玉珠剛說出一句“都說淩霜當初是發癔症……”的時候,隻見一個小丫鬟匆匆衝了進來,看一眼這景象,卻沒有行禮,朝著
婁二奶奶道:“二奶奶。”
婁二奶奶其實心裡也憋著火,忍不住道:“說!什麼事!彆聲音跟蚊子似的!”
丫鬟看了一下周圍,見婁二奶奶真不出去,隻得大聲說了。
“二奶奶,賀大人來了。”
“哪個賀大人?”婁二奶奶滿頭霧水:“賀南禎?”
“不是賀侯爺。”丫鬟猶豫一下,隻得明說了:“是捕雀處的賀雲章賀大人!”
這話一說,頓時房中都鴉雀無聲,原本裝聾作啞的婁老太君也嚇得臉色蒼白。
而丫鬟繼續稟報道:“賀大人特來拜訪咱們家,但他的轎子進不來,也停在大街上,和二奶奶的馬車一起停著,如今步行進來拜會了!”
彆說婁二奶奶,婁老太君的身形都為之一晃,本來聽見捕雀處三個字就站起身,聽到這話頓時往後一栽,還好周圍人都圍了過去,婁三奶奶和錦繡都連聲叫“老祖宗……”
“還管我乾什麼?還不去接待去!”婁老太君朝著婁二奶奶道,婁三奶奶過來攙她,被她甩開了手,一個鋒利如刀的眼神,重重地盯了婁三奶奶一眼。
而飛揚跋扈的婁三奶奶,竟然承受不住地垂下了頭。
要是以前,卿雲一定看不懂,但也許是經過今日這場洗禮,她無師自通地看懂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婁老太君怎麼會不知道今日為了南門爭來爭去是為了什麼呢,本質上是婁三奶奶奪回管家的權柄,要故意使絆子,朝二奶奶立威罷了。什麼丟了人參,什麼抓賊,什麼南門開不了……
而她那個眼神也非常簡單,不愧婁二奶奶“風往哪吹,老祖宗就往哪邊倒”的評價。
她的意思是:如果因為你要跟二房使絆子的一點小事,導致咱們家得罪了如日中天的賀閻王的話,我把你的皮扒了,都不解恨。
正應了淩霜走那天說的話。
內宅的小小爭鬥,看似一場規模宏大舉足輕重的戰爭,在外麵男人的世界衝擊下,瞬間碎成了齏粉。
這時候再回頭想想剛才那些針鋒相對以命相搏,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