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蓮清楚了眼前的狀況,死活不要,推給許初允,“我本來就是半隻腿邁進棺材裡的人了,用不著,你戴著……”
許初允乾脆直接給奶奶戴上,不顧高秋蓮的反抗和掙紮。
也該慶幸小老太確實老了,這幾年身體不好,力氣沒她大。
做完這一切不過幾十秒,火勢已經從客廳走廊蔓延過來,那灼熱的高溫,隔著一堵牆都仿佛能感受到。
能將一切融化。
她努力地在腦海中回憶著曾經有過的消防知識,找來床單將臥室的門縫塞滿,又去衛生間裡接水,一盆盆地不斷地潑在門上,打濕門來降溫。
高秋蓮也快步幫忙,找出衣櫃裡的衣服,塞滿衛生間所有有洞的地方,防止濃煙進入。
兩人汗如雨下。
然而室內溫度還在不斷上升。
第一次直麵火災,才明白災難的可怕。
在猝不及防的大火麵前,一切個人力量都顯得渺茫。
臥室外,半片天空都被滾滾濃煙遮蓋,樓下著了火,黑煙滾滾,人群慌亂地逃跑,樓底隱隱回蕩著尖叫聲和人聲。
“著火了!”
“快打119!”
“物業呢?怎麼回事?!!”
“樓上還有人!還有人!”
“好大的火!我的天哪……”
正是深秋,天高物燥,40樓往上的位置,火舌從窗口竄出來,病毒一樣蔓延,很快,上半截部分便淹沒在火海。
像是鋼鐵巨獸在分崩離析,有鐵架和欄杆從空中掉落。
更遠處的幾條街外,警車開道,消防車一路警鳴。
火光映亮了半個天空,逼人的濃煙籠罩天空,如同世界末日的前夕。
濃煙從樓下席卷來,不過一兩分鐘,門也被燒穿了。黑煙一瞬間鑽入房內,僅僅幾十秒,隔著濕潤的毛巾,許初允就感受到了呼吸不暢。
緊隨而來的就是窒息。
劇烈的窒息感。
喉嚨和氣管像是被棉花鍍堵塞住,又像是有人在用繩索勒住她的脖頸,空氣裡彌漫著人體被燒焦的滋滋味,惡心、乾嘔。
因缺氧而開始眼前發昏,許初允腿一軟,跪在地上,連手機也捏不住了。
小冬嗷嗚一聲,拚命地湊到她的臉頰旁,濕漉漉地舔舐她。
“初允!”
“小允!”
是奶奶在叫她嗎?
是死亡的感覺嗎?
許初允想睜開眼,然而最簡單不過的動作,此時做來卻極其困難。
好沉。
好黑。
眼前的一切都黑乎乎的,她似乎隱
約看見了一抹天青色,唯一的亮色。
她想起來。是她挑選的禮物。
許初允用最後的力氣,小指勾住那點微光。
好想呼吸。
無法呼吸。
像是老舊的風箱在撲哧撲哧地拚命運作,汲取唯一的一絲氧氣。
然而嗅到的,隻有令人窒息的黑煙。
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
許初允勉強思考,如果她走了,奶奶該怎麼辦呢?
沒事的,江聞祈一定會照顧好奶奶的。他說過,她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
她這樣想著。
那……江聞祈呢?
她還沒來得及向他求婚。
還沒來得及給他驚喜。
像之前那樣平淡溫馨的清晨片刻,好似也變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從手中脫落,變成浮在天際的一朵雲。
她努力地伸出手,夠啊夠,還是夠不到。
可她明明答應過他。
她不想失信。
像是走馬觀花。
人生二十來年的記憶都一閃而過。
……
她的人生是一場漫無目的的荒野。
初始是鬱鬱蔥蔥的森林,蔭蔽她,為她遮風擋雨,穿衣保暖。
“小允要上幼兒園啦。()”
小允好厲害。()”
“我家乖乖就是棒。”
“對不起,小允,你照顧好奶奶,替爸爸儘孝吧,爸爸……想你媽媽了。”
後來,這片森林被大火燒得乾乾淨淨。
她失去了庇護,也失去了依靠。
漫長的荒野,隻能自己跋涉。
……
“你在逃避什麼?”
“你也對我有感覺,不是嗎?”
“是我不好。”
“……彆討厭我。”
“第一次追人,第一次送花,第一次告白,都是你。”
她的荒野落了一場雨。
濕潤的,淅瀝的,一場磅礴大雨,像海水倒灌,天際落下。
於是新芽初生,萬物複蘇。
……
“彆怕我。”
“永遠不離開我,好不好?”
“……好。”
無聲的眼淚落下。
她要去天上,陪媽媽爸爸了嗎?
可是。
她真的很想活下去。
也是真的很想,陪同樣孤獨的他,走完這漫長而又瑣碎的一生。
……
江城第一人民醫院頂樓,停機坪。
螺旋翼的風息掃過墨綠色的停機坪,驚起一圈看不見的塵埃。
直升飛機懸停在二四米空中,氣流徐徐蕩開,旁邊江城醫院的紅色宋體下,JIANGSHENG的兩排黑色字母說明,這是一處私人停機坪。
直升飛機垂直落地,尾槳速率
() 慢下,剛觸到綠色停機坪上,一個黑色西裝的男人已經先行跳了下來。
日暮時分,夜色四合,夕陽緩緩沉下,映紅了一大片地平線的邊際,半邊天空都暈開紫紅色的霞光,美得驚心動魄。
頂樓的風很大,吹得男人衣角獵獵作響,碎發隨風,殘陽如血。
幾乎是剛落地的一瞬間,他轉身去接裡麵的人。
跟隨的醫護人員緊接著在他的幫助下,抬著病人從直升機上下來,早就侯在一旁的急救人員推過擔架,一行人急匆匆地行動起來,快步如飛。
遠處,另一處公共停機坪,也有一輛直升機緩緩懸空,停下,裡麵是從各個地方彙集而來的醫生專家,不乏國內外頂尖一流。
醫院裡彌散著消毒水,人人來往麵色慘白而又倉促,疾步如飛。
病房裡的電視機,肅容正裝的主持人正在報道:“10月18日,下午16時38分,江城新北區禦水府小區發生火災,消防救援支隊接警後,立即組織滅火救援力量到現場處置,受傷人員第一時間送往醫院救治。*()”
截至目前,此次火災預計造成損失7688萬元以上,目前已有16人受傷,0人死亡,傷者正在全力搶救中,事故原因還在調查中……*()”
原本住院的病人們也被醫院內的這陣響動驚到,紛紛投來視線。
護架上的人,平日白淨的一張小臉已被熏得黑漆漆的,臉頰、眼下、唇角,東一道西一道的黑痕,像是惡作劇的滑稽感。
淺藍色開衫上縱橫遍布的黑痕,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她安靜地躺著,雙眼緊閉,忽略掉那些黑痕,好似隻是睡著了。
醫院內早已全院緊急呼叫,333和999代碼輪流,各科室收到內部緊急代碼,正彙聚在七樓搶救室外。
藍色的擔架從眼前滑過,幫忙清理口腔異物的護士忽而驚呼了一聲:“病人手裡的是什麼?”
一直跟在旁邊幫忙的江聞祈低頭看去。
那隻平日纖細白皙的手,也染上了黑痕,手卻緊緊握成拳,攥著什麼。
護士試圖打開許初允的手,卻失敗了。
很難想象一個明明已經是昏迷狀態的人,居然還有如此大的力氣。
“我來。”極低極啞的嗓音,近乎失聲的嘶啞。
江聞祈托住那雙柔軟的小手,輕輕地,輕輕地,掰開。
說來也怪,前麵護士拚命也掰不開的手,此刻,江聞祈掌心剛覆上去,那隻手就極其柔順地展開了。
叮當。
清脆的一聲響,銀光一閃,什麼東西落到地上。
像是終於完成了執著的心願,她的手臂緩緩垂落下去。
來不及看,搶救室的門大開著,提前候著的醫生們已經穿好無菌服,做完消毒準備,由頂級專家主持搶救工作。
護架剛送進去,門就爭分奪秒地緊閉上。
頭頂紅色的搶救燈哢一下亮起。
【搶救中17
() :48】
像是在與死神做爭搶。
陸林一直匆匆跟隨在江聞祈身後,此刻才出聲提醒老板:“江總,地上……()”
江聞祈收回落在搶救室的目光。
他低頭看去,半蹲下,拾起那枚從許初允手心掉落下來的、閃著銀光的小小東西。
線條硬朗寬闊,方方正正,中間綴著一顆鑽,閃著微渺的光。
是一枚戒指。
男戒。
江聞祈注視著這枚戒指。
指腹一點點摩挲著,重複著,一次又一次。
企圖從這枚冰涼堅硬的東西上,汲取一點她曾經的氣息。
一點點,不至於崩潰的力量。
殘陽如血,落日從窗外投射下黃澄澄的餘暉。
映出一張比白熾燈還要蒼白的臉。
江聞祈慢慢地合攏手掌。
堅硬的戒指咯在掌心,生疼,卻不及心口的陣痛。
一陣陣的,幾近暈厥的刺痛。
他的世界迎來了滔天巨浪。
海嘯過境,遠比十六歲那一年,更洶湧,更劇烈,更令人恐懼。
將一切的一切,都衝碎,徹底淹沒。
他緩緩地,閉上眼。
……
……就是心疼你,想親親你。?[(()”
“江聞祈。”
她第一次主動踮腳吻他。
“你好像真的對我很好……這幾年,唯一對我這麼好的人。”
“我們是夫妻,是戀人,是要相伴一生的人。”
她拉過他的手,貼到她的胸口上。
他的掌心下,是她清晰可聞的心跳聲。
“如果你不開心,我這裡也會很難受的。”
“今晚多久回來?”
“我有個禮物,想送給你……”
……
從始至終,陸林隻沉默地跟在後麵,一邊處理緊急事務,一邊觀察老板的神色。
他深知此刻什麼最重要,因此所有事務都未曾拿去打擾江聞祈。
忍不住出聲提醒後,陸林才看清,原來掉在地上的,是一枚男士鑽戒。
跟在江聞祈身邊的這幾年,他自認從未看透過,這位年輕而又雷厲風行的偌大集團的掌權人。
老板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任憑他人如何討好,又如何糖衣炮彈,明槍暗箭,永遠刀槍不入。
即便是創始人、至親,江老爺子去世的時候,他也未曾看江總如何失態過。
像世界上最堅硬的盾,沒有任何軟肋。
陸林曾一度以為,這輩子不會看到江聞祈失態的時候。
直到現在。
陸林第一次在老板臉上看到類似於……的表情。
他順著視線往下,才發現江聞祈的手指,竟然在細微地發抖。
“江總……”陸林開口,欲言又止,想安慰幾句,卻又止住話音。
江聞祈
() 抬眼看了下陸林。
那點細微的抖動幅度終於止住了。
他低頭,將那枚小小的銀戒,慢慢戴到自己的無名指上。
醫院過道的窗外。
日落了。
太陽收儘了最後一絲光輝,世界終於沉入永至的黑暗。
……
病房裡。
秦思婉將新鮮的花束放在一旁,看了眼床上的人。
蒼白的一張小臉,很安靜,眉眼一如既往的,柔軟而又溫順,倒比平時看著順眼。
不過,看著之前活生生的人,哪怕是跟她八字不合的,此刻卻陡然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失掉所有的活力和生命力。
還是有些害怕和餘悸。
想起之前那場震驚全城的火災,秦思婉一陣唏噓。
江聞祈自始至終握著病床上女人的手腕,沒有理他們。
“哥,爸爸跟你說話呢,還因為二哥的事生著氣呢?”秦思婉又道。
顧及到病床上的人,她壓低了聲音。
江聞祈這才微微轉身看她和江永濤。
幾日不見,秦思婉才發現,自己這位二哥比之前清減很多,輪廓更加深邃,黑眸也沉沉的,純黑的死寂。
似乎……還多了一根白發。
秦思婉被那根白頭發嚇到,移開視線。
仗著父親就在旁邊,秦思婉又道:“爸爸還不是關心你,你至於為了個外人……”
江聞祈漠然地掃她一眼,吐出二個字:“滾出去。”
“……?!”
秦思婉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父親就在旁邊,江聞祈竟然還這樣不給她麵子!
她正要告狀,又對上江聞祈的眼神。
淡漠的,看她也像是在看什麼漠不關心的死物,而不是親妹妹。
秦思婉心抖了一下,想起這幾天外界的傳聞。
縱火的人早就死在了火災裡,聽說骨灰都被江聞祈揚了。
“……”
想起陳姨交代的話,秦思婉咬咬牙,正想繼續說什麼。
江永濤攔住了她,淡淡點頭示意,“你出去吧。”
“父親……”秦思婉張了張口。
沒想到素來疼愛她的父親,竟然會順著哥哥的話讓她出去。
明明路上過來的時候,麵對陳姨提出的建議,父親的沉默就是最大的讚同。
“要我說第二遍?”
江永濤眉梢一壓,秦思婉便立即噤聲了。
待秦思婉出去之後,病房裡恢複了最初的安靜。
隻有心電監護儀穩定的聲響。
江永濤看向病床前的兒子。
他早已無法猜透自己這位十六歲才見第一麵的兒子的想法,更多的是忌憚和猜疑。
半響,終究是江永濤率先開口:“去那邊談談?給你妻子一個安靜休息的空間。”
他示意旁邊的房間。
病房裡設施完備(),應有儘有?()_[((),有配套的休息房,供陪床家屬小憩或者過夜。
“不必,有什麼在這裡說就行。”江聞祈淡淡道,依然握著床上人的手腕,握得很穩,像是能擋下所有的風和雨。
掌心下的脈搏跳動微弱,卻穩定。
這是根本不放心離開一步。
江永濤瞥了一眼床上的人。
來之前,他聽說秦思婉說過,兒子把事務都丟給下麵的下屬們處理,隻二十四小時不離人地陪著。
也好在高層們本身都是能力過人的精英,暫時頂得住,運轉無虞。
長得倒確實漂亮,也不知道那個老頭子哪裡來的故交,這位故交又是什麼來頭,有個這樣的孫女。
硬生生把江家最優秀沉穩的掌權人,變成了一個大情種。
不過話說回來,外界也這樣稱他。
隻有江永濤自己知道,不過是公關部立的人設,博得大眾的好感度而已。
“你也要多保重身體。”
江永濤徐徐開口,語調沉穩,意味深長,“你大哥二哥,一個二個都是些不成器的東西。小陸和小周呢,雖聰明得用,但畢竟不姓江,再如何,都隻是外人。”
“江盛的未來,都係在你的肩膀上,你不能倒下。”
“謝謝父親關心。”江聞祈應了,語氣平靜而又漠然,隻保持著最基本的禮貌,“還有什麼事?”
已經是隱含著趕客的意思了。
江永濤沉吟了一會兒,才再度開口:“你未來有什麼打算?”
“打算?”江聞祈微微抬眼,看向父親,慢慢地重複了一遍。
江永濤頷首,“未來江家女主人的位置,很重要。這個人可以是明星,也可以是任何行業的一個人,卻唯獨不能是一個昏迷的,不知道未來會不會醒來的……”
“父親。”
江聞祈忽而打斷了他,“我準備下周公開。”
是通知的語氣,並非詢問或者征求意見。
江永眼眯起了眼。
探究性的視線落到病床上,而後又移到眼前人身上。
注意到江聞祈無名指上的戒指,江永濤眸光閃動了一下。
他緩緩出聲:“真想好了?”
“嗯。”江聞祈淡淡道。
“不怕她一輩子醒不過來嗎?公開之後,你要承受的輿論壓力會是千倍萬倍。集團名聲,你也要考慮,你向來最讓我放心,彆走錯路,讓我和你爺爺的心血付諸東流。”
一切說開,江永濤反而語氣篤定起來。
這其中利害關係,他相信江聞祈不會不知道。
如果是為了立人設,為了不落話柄,這幾天的戲也作夠了,再加之經濟補償,就足夠給女方家屬滿意的交代了。
“所以?”江聞祈平靜地反問。
“沒必要公開,壓下去就行。你應當有跟她提前商量過協議?這時候剛好可以派上用場。她即然是你喜歡過的,又是你爺
() 爺定下的,以後保她和家人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就好。當然,最好的醫療設備和資源,都供著她,沒問題的。”
“如果你想送她出國治療,也可以,未來如果她運氣好,醒了,做你的情人,也不是不行。不過,江家女主人這個位置,我另有人選。”
江聞祈忽而低低笑了一聲。
江永濤擰起了眉,“怎麼?”
“您當年也是這樣對我母親的嗎?是嗎,父親?”
江聞祈說。
“……你從哪裡聽說的?”江永濤眉頭皺得更緊。
當年這件事發生時,他還年輕氣盛,不願意娶家裡聯姻的門當戶對的千金。
酒局上,他知道是彆人的算計,隻是心照不宣地收了。
至於事後的一切,他沒多管,是老爺子幫他處理的爛攤子,江聞祈也是江老爺子接回來的。
再後來,他處理這一切都愈發嫻熟沉穩,甚至學會了用彆的手段粉飾太平,將醜聞轉變成好名聲。
“爺爺說的。”江聞祈語氣淡淡譏諷,“他走之前,把所有來龍去脈,都告知了我。”
“以前,我有過猜測,隻是未曾證實。”
“正好,我也還有件事要告知您。”
江永濤還沒從一連串的信息裡回過神來,就聽到江聞祈一字一句,沉沉開口。
“無論她醒,或不醒,無論她生,或死。”
像是用力在石碑上篆刻而下的筆跡,縱使風吹雨打也無法改變。
“這輩子,我有且隻有一位妻子,名字叫許初允。”
“她是我此生唯一的妻,沒有彆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