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身體火燒火燎的, 腦子也和漿糊一樣, 康熙躺在榻上, 覺得自己的靈魂飄在了半空。而且有著熟悉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玄燁、玄燁。”
誰在喊我的名字?誰敢喊朕的名字!太皇太後和孝康太後都去了, 誰還能喊我的名字……
康熙覺得自己的眼皮千斤重, 比如打獵打百十來隻兔子還累,他勉強睜開眼睛, 就看見明珠帶頭跪在榻下。
因為福全的奏報, 康熙急令兩個舅舅、索額圖以及長泰帶著火器營去支援左路軍,現在康熙身邊居然是明珠資曆最老、官職最高。
一見康熙醒來, 明珠趕緊道:“太醫快看, 皇上醒了!皇上,您已經昏迷數日了。”
隨軍太醫也束手無策, 康熙病的很急,而且他們診斷之後發現, 這病以他們目前帶的藥物和環境是治不了的。哪怕在宮中, 皇帝的病也是不好治, 何況在軍中。
他們亂糟糟的,康熙逐漸恢複了記憶,他想起來了, 數日前他接到了裕親王的奏報, 說起頭戰事不順。但後來胤禔想出了辦法,利用地形偷襲噶爾丹大營, 讓駝城與大營顧此失彼。
噶爾丹損失慘重, 無法保住優勢, 隻好派來了達/賴的弟子濟隆喇嘛為使者,要和福全和談。福全的奏折中寫道,他打算假意答應,然後等常寧的右路軍開入烏蘭布通之後,合擊噶爾丹。
康熙當時著急的寫信過去告訴福全:噶爾丹狡猾,你答應和談停火,他可能就跑了!
信剛剛發出去,皇帝且急且怒,奇怪怎麼軍中宿將,如簡王、彭春等不阻止裕王的決定。然後,康熙就不知道然後了,直到現在。
太醫隻能開些清熱去瘟的藥,儘量讓康熙舒服一點。康熙有氣無力的問了自己的病情,迅速得出了一個判斷,現在他的病情不妙、哪怕現在讓人從京中送藥也未必治得好……他可能要死了。
“你們先退下,梁九功預備筆墨,明珠為朕草詔,赫世亨譯為滿語。”明珠是如今資曆最老、品級最高的官員,而赫世亨是康熙的哈哈珠子出身,與曹寅一樣極得信任。
第一道詔書更像是家信,是寫給太子胤礽的,讓他帶著老三胤祉趕緊過來探病。明珠援筆立成,而第二封詔書,讓明珠愣住了。
康熙口述的第一句話就是:“朕以福薄,恐將崩於軍中……”
“皇上!”明珠手一抖,將毛筆扔下:“皇上,您的病情尚未到如此地步,請皇上納諫,不要說這種話。仿佛詛咒,臣不敢寫!”
“等朕……那就晚了。明珠,君臣一場,不要讓朕多費心了。”
明珠的胡子抖了一下,還是撿起筆按照康熙的口述寫了起來。明珠身邊,赫世亨援筆即時寫出譯文,他個頭不高,此刻滿頭都是汗水,空著的手一直擦汗,唯恐汗水落下。
這就是相對正式的遺詔了,康熙讓皇太子靈前繼位,然後嗣君先一步帶著皇帝親軍和侍衛旗兵回京。軍中諸王大臣自有衛隊,他們隨皇三子扶柩而歸,餘下大軍由皇長子整軍,之後嗣君再行安置。
還叮囑嗣君要孝順太後、友愛兄弟,生有子嗣的妃嬪,就讓她們跟隨兒子出宮。
“這封詔書,等太子到了之後給他,最後一封給胤禔。”
康熙調整一下呼吸,慢道:“前時皇長子發現阿爾尼被追蹤、又擊破噶爾丹駝城,立下功勞,朕心甚慰,朕的腰刀賜給皇長子胤禔。此前朕想回京之後,為我兒進爵,不想一病不起。
倘若聽到朕駕崩之消息,令皇長子即刻接管左右兩軍,命軍中裕王、恭王、簡王、信郡王等諸王,並一等公佟國綱、一等公佟國維、索額圖、一等公長泰等即刻來行宮,扈從皇三子扶靈歸京。
倘有不從、抗命者,視為叛逆,罪不容赦,胤禔可用此刀先斬後奏。”
這把刀是戰刀,線條流暢,刀尖上挑。刀鞘、刀把都裹著鯊魚皮,透著墨綠色的暗光。最引人矚目的莫過於刀身上開出的兩道長長的血槽,銳利懾人。
此刀是康熙的心愛之物,首次親征帶在身邊,不成想派上了這個用場。康熙讓梁九功將刀取下裝好,這才繼續吩咐。
“叫揆敘進來,這封信和刀交給他,讓他去左路軍,一定要親手將書信和腰刀交給胤禔。”康熙最後叮囑道:“除了胤禔,不能對軍中其他人透露消息。”
康熙覺得自己沒睡多久,他又一次醒了過來,擔心的問:“信都送出去了?”
一直守在邊上的明珠道:“皇上放心,信使已經帶著詔書回京了,揆敘也去了烏蘭布通。皇上留給太子的詔書就在您的手邊,赫世亨在詢問太醫。”
康熙盯著明珠看了許久,直把明珠看的汗毛倒豎,就見康熙微微扭頭,看著帳篷頂,好一會才道:“你家有容若帶著弟弟子侄,也儘夠了,又有保清在,日後不怕沒有前程。”
“明珠啊,回去就把內大臣辭了罷,不要做官了。”
明珠一愣,康熙以為他沒明白,勉力道:“澹人去年辭官歸鄉,他和徐家都不要再追究。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跟著朕三十年,又是保清的親舅舅,朕不想老臣們在朕身後沒了下場。”
否則新君登基,不會像康熙一樣包容,明珠再動手,難保不會被拿來作筏子,搞不好還會牽連大阿哥。
“……皇上,”明珠已經哭得噎氣,他斷斷續續的表示:“回去就辭官,聽皇上的,回去就辭官,不做官了,皇上放心。”
赫世亨剛進帳篷就聽到了明珠壓抑的哭聲,明珠啊這是,他怎麼會這個聲調哭成這樣。赫世亨覺得天旋地轉,他腳步淩亂的衝進來,看見明珠跪在康熙榻前慟哭。
“皇、皇上!”赫世亨覺得康熙的胸口都沒什麼起伏了,他嚇的哆嗦,磕磕巴巴的問明珠和梁九功:“皇上怎麼了,皇上怎麼了!”
“皇上沒事,是我、是我君前失儀。”明珠拭淚,他逐漸冷靜下來的語氣感染了赫世亨,讓對方也冷靜了下來。
“我方才出去,看見了那個洋人,叫白晉的。”赫世亨道:“明相,之前皇上病了的消息一直瞞著,如今怕是瞞不住了。我記得之前有洋人救了九阿哥,您看能不能讓那個洋人給皇上瞧瞧。”
明珠眼睛一亮,兩個人看向了康熙,就見皇帝微微點頭。
送信回京的信使且不說,隻說揆敘帶著人星夜兼程,一半天之後就趕到了烏蘭布通。此地現在一片血戰之後的寂靜,有些人臉色疲憊又興奮,還有人的臉色痛苦悲傷,還有人一身喪氣。
揆敘顧不上那麼多,直接命人通報,來到了裕親王大帳。
帳中除了裕王本人,還有小純王和一等公彭春。揆敘上前道:“稟告撫遠大將軍,我等奉皇命,將皇上的禦用腰刀賜予皇長子作為嘉獎。且有皇上書信一封,令我當麵交於皇長子。”
現場很奇怪,裕王笑的有點難看,小純王麵色惶然,而彭春用腳掌蹭著地麵,看上去想跑。揆敘雖然不明所以,但心中升起一陣擔心,他就直截了當的問:“敢問大將軍,可否讓皇長子出來接旨。”
“……揆敘啊。”福全尷尬道:“大阿哥他、他不在軍中。”大侄子是幫他收拾爛攤子去了,還沒回來,事情還得從數日前說起。
前麵說了,這次戰事開局不順,其實說不順都是裕親王奏折上委婉的說法。讓胤禔客觀的評價,那麼戰事開局無非八個字“亂七八糟”“死傷慘重”。
福全是個好人,可真不算個好將軍,他性格有問題:臨陣猶豫。或者真的因為頭回領兵,就給他這麼大的權力,裕親王多少有些謹慎過度。
這邊佟國綱喊著要馬到功成、打爆噶爾丹,福全就“好好好,打打打”,另一邊簡王說“以我從軍經曆來看,咱們不能著急”,福全馬上又“要不咱們再看看?”
主帥如此,底下的八旗兵丁自然被上峰一會一改的命令弄得迷糊,因此當噶爾丹率軍抵達烏蘭布通,雙方短兵交接的第一場戰,就打的血肉橫飛—八旗兵血肉橫飛。
裕王錯誤判斷了噶爾丹選擇的紮營地,噶爾丹在密林和濕地的保護下穩如泰山,而駝城就是數千峰駱駝背上負著箱垛和濕氈,噶爾丹的兵卒就以此為據,用火器和弓箭攻擊旗兵。
而旗兵隻能扛著火/炮和火器,在密林裡挨槍子,等到火候差不多的時候,噶爾丹命令蒙古騎兵從山坡另一邊俯衝,斜著衝進清軍中段。
當時被騎兵踐踏而死的就不在少數,且前鋒統領、前鋒參領全部戰死,胤禔在福全身邊,用張誠贈與他的千裡眼觀看戰況,他眉頭緊蹙,這樣下去氣勢就被打沒了……這仗還怎麼打!
“大將軍,末將有個建議,不知軍中可有油?”
福全就道:“有啊,火器需要保養、軍中需要做飯,自然帶著。”胤禔靠在福全耳邊,如此這般的一說,福全看著大侄子的眼神都變了。他麵色驚恐:“不成不成,這法子絕對不成。”
草原不比彆的地方,一旦燒起來,除非下雨或者遇到河流,否者這個火是停不下來的。這法子太危險,也夠歹毒,恐傷陰騭。
被福全一口拒絕,胤禔倒也沒有很沮喪,他隻是道:“可是王伯,除了這個法子,就隻剩下一個下策了。”
“什麼下策?”
“叫軍中好手,想法子帶著火器繞過戰場,噶爾丹的大營在烏蘭布通山上,咱們從後麵摸上去,直接抄他的大營!”
福全又是一臉為難,胤禔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大阿哥明白了裕王的意思:本次戰爭有個極其惡劣的現象,那些朝廷顯貴們,將軍中的精銳之士抽調出來做自己的衛隊。
都怕死啊,於是不讓精銳出戰,隻讓他們圍著自己以求萬全。軍中那些精銳怨氣不小,可福全也不好直接下令給那些朝中顯貴們,讓他們放人。
“大將軍,我忝為副將,卻無戰功。”胤禔在馬上行軍禮:“這次就讓末將出麵,統領精銳善射之士,這樣他人也無二話!”
“這不成,”福全還想拒絕,這是敢死隊的活兒,萬一胤禔有個三長兩短,“保清啊,你聽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