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慶宮中繚繞著淡雅的茉莉花香, 懷中的小姑娘許是真的乏了, 呼吸漸漸平緩下來,身子軟和得如麵團一樣,腰肢纖細似是一掐就能斷開, 紀煥根本不敢使力抱著。
真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 放在心上怕碎了。
小姑娘睫毛卷翹, 如同一把小刷子,稍稍往近了看, 每一根都瞧得分明。
這睫毛覆蓋下, 是那雙叫人看了皆要覺著驚豔的杏花眸。
小姑娘睡得並不久。
胡元麵色匆匆, 前來稟報政事, 還沒到走到近前呢,就見到自家英明神武從不近女色的太子爺懷中拱出一個女人的腦袋,還有一截長長的秀發。
隨之而來的, 還有太子爺一瞬間淩厲起來的目光。
胡元訕笑兩聲,這太子爺嘗過了女人的滋味, 總該多納些千嬌百媚的女子入東宮伺候著吧, 子嗣方麵也能多多益善。
萬歲爺那可一直催得不行呢。
陳鸞臉皮薄,此時桃麵杏腮, 微咬下唇,掙紮著動了動身子, 聲音含羞帶怯, 低聲道:“殿下, 快將我放下來呀, 等會被瞧見了。”
此番情景被人瞧見,成何體統?
古往今來,哪有這般放肆的太子妃?
紀煥不急不忙替她理了理衣裳,手臂如同有力的鐵鉗,任她怎麼暗暗使勁都掙脫不了分毫,陳鸞氣結,用力扯了扯他荷包上的流蘇穗,將腦袋埋在他衣袍間,隻露出一個纖細到弱不禁風的背影。
許久沒見她這般孩子氣的動作,紀煥失笑,將人好生放到榻上,聲音下意識放得溫和,“孤方才命小廚房做了些糕點,你若是餓了,就先吃些墊墊肚子,等會子孤來毓慶宮陪你用晚膳。”
太子爺不善言語,哄她與哄小孩子的語氣彆無二致,這般哄人卻也算得上是頭一遭。
他還記著,小姑娘這一日都沒吃什麼東西。
實在嬌貴又難養。
陳鸞清醒了一些,眼底也驀的染上了幾分清淺的笑意,她彎了彎嘴角,露出兩個甜蜜的小梨渦來,道:“若是殿下來晚了,嬤嬤親自做的小酥肉便沒有了。”
紀煥極低地笑了幾聲,揉了揉她的發。
簾子掀開又落下,男人大步流星離去,陳鸞身子底下墊著柔軟的褥子,用的是最上乘的料子,每一處都精致得無可挑剔。
她雙手環著膝,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許多事,紀煥突如其來的承諾,皇後敲打警告的那席話,以及她兩月前對著他說的那些口不擇言的胡話。
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身上流著皇室最高貴的血脈,難道真的能做到心無芥蒂,一笑泯前塵嗎?
換位思考,如若這事落在她身上,定然是不能釋懷的,天下女子何其多,又何必再自取其辱將臉湊上去貼一回冷屁股?
陳鸞伸手撥了那麵珠簾,披上外衣走到窗子口,南麵的窗子半開著,熱風作怪,湧動著爭先恐後擠入殿中,又與冰盆中滲出的寒氣相撞,奇跡般的融合在一起。
浮光殿,紀煥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神色陰鷙,眉心緊鎖,一身太子朝服泛著生硬的冷光,盯著胡元不怒反笑:“他當真如此說?”
胡元身子早已僵得不能再僵,心裡叫苦不迭,原以為國公府就算不聰明,也該有些眼力見,哪知事到如今,還敢有所倚仗地提條件。
真將他自己看得太重了。
若不是為著太子妃,這位爺哪能自始至終對國公府客客氣氣的多加忍讓?
紀煥又瞥了眼手中的密信,嗤笑著冷聲道:“太子妃入東宮不過才兩日,他們就如此迫不及待往孤的東宮塞側妃,真當孤這東宮是無人之境,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胡元低眉順目,斟酌了會言辭,道:“殿下,奴才還聽聞了一件事,這事從國公府流傳出來,又被迅速封了口,傳出消息的人皆被滅了口。”
“說。”紀煥眼底蘊著簌簌風雪,手指縫裡夾著那一紙書信把玩,神色涼薄。
“太子妃娘娘昨日出嫁時,國公府二姑娘並未出現,等花轎出了門,二姑娘竟在房中上了吊,幸虧發現得早,被丫鬟攔了下來,隻是醒來後竟鬨著說非東宮不入,哪怕做個妾,隻要能侍奉在殿下身側,便此生無憾。”
說著說著,就連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胡元都咋舌不已,在嫡姐的大婚之日做出這等大不敬之事,若不封口,整個國公府都在劫難逃。
這可是藐視天威,大不敬的死罪。
紀煥眸色漸深,周身氣勢如山,搭在椅子上的手背青筋畢現,已是怒極。
陳申那個老匹夫,真是越老越拎不清狀況了,誰若用他,準出差錯。
其實陳申心底也算是明白,皇儲之爭已徹底落下帷幕,大姑娘為東宮妃,榮華富貴享之不儘,可二姑娘卻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尋死的心都有了,氣得老太太當即就一口氣提不上來昏了過去。
這手心手背都是肉,更莫說陳鳶是他打心眼裡從小疼到大的,更何況在他眼裡,那就是件美事,一則太子殿下可享齊人之福,二則深宮裡頭,姐妹兩也好相互照照應,光耀門楣。
對太子,對國公府,都是一件好事。
於是陳申在老太太還未醒的情況下,意氣風發揮毫寫了這麼封信,秘密遣人送到了東宮。
殿裡的氣氛一下子凝固起來,胡元大氣不敢喘,片刻後壯著膽子上前,問:“殿下,這信……該如何回複?”
“不必回。”紀煥鬆了手,長身玉立站在內殿之中,聲音裡揉雜著三九天裡的雪沫子。
“待太子妃回門之時,叫陳申親自與孤明說。”
敢在太子大婚之日乾出這樣大不逆的事,可見膽量不小,心機不可謂不深,平日裡,在他看不到的時候,又該是怎麼欺負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的?
熏香燃起,冰盆送涼,紀煥眼底寒意深濃,身形筆挺如山巔之上的蒼竹鬆柏,直到太陽沉入天邊,餘暉映紅了半邊天幕,他才將那封信放在袖口,徑直去了毓慶宮。
毓慶宮裡有一個小院子,院子裡栽著些奇花異草,錯落有致綠意盎然,牆角邊還掛著個秋千架。
陳鸞命人在秋千架上墊了層狐裘,她大半個身子陷在裡頭,手裡握著書卷,如海藻般的青絲被一根簡簡單單的玉簪挽起,不施粉黛卻更襯得她顏色更勝。
這會輪到明月與葡萄當值,葡萄手巧,正在給陳鸞縫荷包,荷包裡放著西域進貢的香料,難得她家姑娘聞著喜歡。
明月則候在一旁替陳鸞捏肩,她長得不錯,便是一身普通的宮裝也能穿出不一般的韻味來,手下的力道不輕不重,是個會伺候人的。
陳鸞將書翻過一頁,目光不由得落在明月的臉上,突然有些意興闌珊,將書卷折起一個小角放在身側,勾了勾唇笑道:“祖母讓你跟來東宮,是為著好好伺候太子殿下的,如今在我身邊做這些瑣事,有些委屈你了。”
這是要將她送到太子身邊伺候的意思?
明月眼眸微亮,身子卻下意識跪了下去,誠惶誠恐地道:“能跟在娘娘身側伺候,是明月前世修來的福氣,斷斷沒有半分旁的想法。”
陳鸞饒有興味地抬眸看著她,輕聲問:“這樣說來,你這是不願去殿下跟前伺候?”
怎麼會不願意?她做夢都想!
明月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險些紅了眼眶,她低頭,隻恨自己這張嘴太過多話,表忠心過了頭。
葡萄見狀,也跟著過來插話道:“娘娘仁厚,咱們能跟在身邊伺候,已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哪裡還想走啊?”
明月暗暗咬牙,才大著膽子抬眸張口欲言,就見陳鸞笑著擺了擺手,道:“罷了,既然這樣,本宮也就做回主,將明月留在毓慶宮伺候。”
明月臉色瞬間灰敗下來,險些咬碎了一口銀牙。
她同流月葡萄不一樣,不是打小就伺候著陳鸞,就算留在毓慶宮,也隻是個遭排擠的大丫鬟,生死皆在太子妃一念之間,哪有做東宮侍妾自己為自己謀劃後路來得威風?
侍妾未必就不可以成為寶林與良娣,未來入住皇宮,也未必不能母以子貴,一步登天。
丟了這樣的機會,她如何能夠甘心?
陳鸞又拿起書卷,卻是一個字也瞧不進去了。
她何嘗不知道明月的想法與野心?
如今紀煥登太子位,這樣的女人,在東宮隻會越來越多,至於以後,後宮三千佳麗絕不僅僅是句戲言與擺設。
她與紀煥之間的阻隔會有很多。
可至少現在,她私心裡並不想在他身邊瞧見彆的女人。
黑色的浪潮來自遠方,像是盛夏夜晚成群結隊的流螢,須臾之間席卷了天空,每一寸也沒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