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煥沒有說話,隻是目光轉向了紀嬋,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紀嬋目光閃爍幾下,理了理衣裳上的輕褶,施施然起了身,既沒有一口回絕,也沒有答應下來,隻是平靜地開口:“能否問太子幾個問題?”
袁遠麵色一凜,自然應下。
隻要不是一味的逃避和回絕,她願意正麵談這件事情,他自然求之不得。
“本宮身為公主,手有遺詔,隨意在朝中擇一青年俊才為駙馬,往後的日子不說滔天富貴,至少日子無憂,悠閒自在。”
“就是前往佛山靜養,也依舊為千金之軀,無人敢怠慢分毫,觀山賞水,修身養性,樂在山水間,餘生亦是快哉。”
說到後來,袁遠的臉色已漸漸變得凝重,她鳳眸微眯,話鋒陡轉:“我不求榮華富貴,不求後世留名,既然如此,我嫁給太子,與姬妾爭寵,勾心鬥角,為難自個,又是何必?”
“今日太子覺著本宮甚合心意,改日便會有第二個紀嬋讓太子神魂顛倒,那個時候,我又該如何自處?”
“太子也莫說什麼情意深篤,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人心。”
她這一席話,尖銳而刺耳,不光將袁遠問住了,就連陳鸞也內心震動,暗歎一聲。
紀嬋活得肆意,她身份尊貴,處處有人護著,可這天下大多數女子如浮萍,未出閣時隨父母,順兄意,出閣後以夫君心意為依歸,有了子女後又要處處擔憂謀劃,一生都在為難自己。
紀嬋衝著袁遠福了福身,聲音竟是格外的柔和:“太子還是想清楚了再來吧。”
陳鸞側臉柔和,跟著道:“先將太醫喚過來給太子處理下傷口吧。”
陳鸞與紀煥出妙嬋宮的時候,夜風刮起兩人的衣角,幽幽宮道的深處像是潛伏了什麼猙獰巨獸一樣,一眼瞧不到儘頭。
紀煥一路把玩著小姑娘柔若無骨的手掌,腳步聲沉緩,聲音清透,逸散在風裡,“在想些什麼?”
陳鸞癟了癟嘴,道:“在想那個膽大包天的宮女。”
紀煥失笑,捏著她指骨的力氣大了點,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直接拆穿了她:“在我跟前也學會說謊了?”
前邊是一條蜿蜒小道,有一個積了水的小水窪橫亙,陳鸞提著裙角踏過去,瞳孔黑白分明,神情極為認真,黛眉擰成了一個結,“臣妾隻是在想,若是以後,後宮進了諸多姐妹,而皇上也遇到了第二個陳鸞,會是何等的情景?”
既然她的心思遮擋不住,那不如攤到明麵上。
雖然也並沒有什麼用。
男人噙著笑反問:“吃味了?”
頭頂烏雲四散,露出一點點月牙兒的尖,一端散著柔和的銀光,一端沁在黑暗裡,彎彎的半輪兒,銀光與深濃的墨色交織,詭異的交相融合。
陳鸞眼瞼微垂,手臂如蜿蜒向上的花枝一樣纏了上去,身後跟著伺候的都是些人精,頓時眼觀眼心觀心的落後了一大截。
紀煥停下了步子,眸光深邃,終是伸手捏了捏她一側臉頰,道:“越發會撒嬌了。”
也越發沒臉沒皮了。
這在元成帝看來,是件樂見其成的好事。
“袁遠是個聰明人,今日這樣的場合,他但凡真碰了那宮女,日後任他如何舌燦蓮花,紀嬋也不會聽一句進去。”紀煥捏了捏小姑娘的尾指,聲音如沁了水般的清潤:“若我是他,也會那樣做。”
陳鸞驀的抬眸,顯然有些震驚。
紀煥卻不再多說什麼,隻臉上的神情實在算得上是柔和,諸天月華都攏在他一人身上。
這世上,哪會有第二個陳鸞?
又哪裡會有第二段布滿沼澤泥濘寸步難行的六年?
男人的影子投在青石路上,影影綽綽朦朦朧朧的一團,陳鸞的則小了許多,兩人依偎在一起,影子也親密無間的靠在一起,陳鸞頭一歪撞到他懷裡,兩團影子便成了一團。
小姑娘臨到睡時嚷嚷著要回明蘭宮,說是小日子來了不好睡在養心殿,晦氣。鬨了一陣後又疼得哼哼,半晌後枕在他的胳膊上呼吸均勻地閉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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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妙嬋宮依舊點著燈,紀煥臨走前封鎖了消息,抓了不少嘴碎的人敲打警醒,導致整個妙嬋宮的宮女婆子戰戰兢兢不敢多言一句。
袁遠還沒有走,他歪在一張搖椅上,袖袍微掀,露出精瘦有力的小臂,兩條血痕觸目驚心,太醫為他撒上藥粉又纏上細布,最後少不得叮囑幾句忌口忌怒。
等太醫提著藥箱走了,這妙嬋宮便靜得能聽得見外頭的蟲鳴鴉叫聲。
紀嬋坐在書案前描字,她手抖的毛病還未好徹底,每日就用這個法子堅持控製,原本一手連昌帝也要誇讚不絕的字如今如蝌蚪一般的陳列。
最後,紀嬋啪的一聲將筆搭在硯台上,而後蓮步稍移,行到袁遠跟前,漫不經心地擦著指尖的墨跡,聲音□□分懶散:“還不走?莫不是想在妙嬋宮睡一宿?”
袁遠眯了眯眼,不動聲色地撫了撫自己胳膊上的細布,妖異的桃花眼上挑,倒比女人還來得勾人心魄:“傷口疼,迷/魂香的藥效還沒消。”
這話叫他說得,紀嬋險些笑出聲來。
“袁遠,方才在外頭,我與你說得十分清楚了,若你沒有想清楚想明白,就不要再來擾我了。”她正了神色,直言相告。
“你我身份相當,到時候真要鬨起來誰的臉上都不好看,你就此罷手回去吧。”紀嬋難得柔和了神色,如是勸道。
“嘖。”袁遠麵色變幻了一會,而後意味不明地輕嘖一聲,站起了身,一步步將紀嬋逼到了窗口,她背後抵著牆,孤立無援,隻神色仍是毫無波瀾。
“十四歲那會,誰先招的誰?你也不看看,便是惡作劇,又有誰敢惹到我頭上來?”
褪去了人前灑脫的紈絝公子樣,這人偏執起來,竟比四年前還要難纏些。
“你隻怪我當年有失偏頗,失諸理據,怎麼不說你連夜收拾行裝回了大燕,特使三百裡加急也沒能追到你?”
之後四五年,就因這一樁事,原本兩個將要定親的人徹底鬨僵,他提親三次皆被婉拒,就連個人都見不著,解釋都沒地解釋。
紀嬋聲音更冷幾分,冷笑著嗆聲:“這麼說你還認為是我的錯?”
袁遠默然不語,而後緩緩地將人攬到懷裡,她身子一瞬間繃得極緊,手掌緊握成小拳頭,而後又被他壓著一根根強硬地掰開,強硬的十指相扣。
“紀嬋,我隻是很想你。”
我沒有怪你,我隻是很想你。
再沒有比這句話更叫人內心震動的了,饒是冷靜理智如紀嬋,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她感受到一陣溫熱停留在自己的眉心,頓時繃緊了腳尖,一把將人推開,惱怒的聲音傳出老遠:“趕緊滾回去。”
袁遠站在原地,蒼白得近乎妖異的手指輕撫上薄唇,桃花眼中泛出妖異的神采,勾唇低低笑了一聲,喃喃道:“這回還能讓你跑了不成?”
他又坐回那張躺椅上,南窗半開,竹藤編的躺椅不堪重負,嘎吱嘎吱的響動,袁遠眯了眯眼,想著這時候來一壇酒就好了。
他又想起了許多事,從她十四歲未及笄到如今十九,整整五年時間,恍若隔世,什麼東西都變了,就連他自己的初衷也改變了,唯獨她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