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理寺天牢出來的時候,天已暗下, 繁星閃爍, 這顆才亮起來, 那顆又黯淡下去, 一來二去,整個天幕都是一片熒光斑駁, 像是有種特殊的魔力, 輕易就勾得人目光迷離, 久久回不了神。
陳鸞從進去到出來情緒都算不得好,神情蔫蔫眉頭一刻也沒鬆下來過。身側男人鼻梁高挺, 側臉溫淡, 光是這樣瞧著, 便覺出一種壓迫與寒涼來, 陳鸞眸子微垂,小手攥了他一角衣袖, 仰著頭細聲細氣地問他:“皇上準備如何處置趙謙?”
總歸現在處置不了,錦繡郡主和趙謙手下暗衛都不見蹤影, 繼續隱匿,這終歸是一種潛在的隱患,紀煥不可能放任不管。
趙謙自投羅網,可能是抱著萬一的希望替左將軍府翻案, 也有可能是叫他們放鬆警惕好籌謀下一次的行動。
國公府人都死光了, 這唯一剩下的一個……
紀煥將小姑娘如細蔥的玉指根根掰開握在手裡, 冷硬的眉宇凝了細碎的冰棱子一樣, 說出的話卻是揉雜了春水的溫和,隨著風輕飄飄地落進了陳鸞的耳朵裡。
“活著不好好做人,死了應能做個明白鬼了。”
陳鸞一愣,落在他寬大掌心裡的手指微微瑟縮了一下,卻叫他握得更緊了些,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問:“皇上不準備重查當年的案子嗎?”
就在這話脫口而出之後,陳鸞便後悔了,聲音也跟著小了下去。
當年那事擺明了是一件冤假錯案,裡頭涉及眾多,一個不好先帝的名聲受損,紀煥也要被扣上一頂不孝的帽子。
再退一萬步說,就是重查了當年的事,還了左將軍府一個遲來的公道,那也是於事無補,兩百多條人命回不來了,更何況便是恢複了昔日清譽,滅人滿門的汙點也是實打實的落下了。
紀煥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開口:“皇後如此明事理,以德報怨?”
分明是極嚴肅的神色臉龐,說的卻是極輕/佻的話,陳鸞勾唇笑了笑,撩了一下耳邊的一小撮碎發,溫聲道:“哪兒就有皇上說的那樣誇張?隻不過覺著這趙謙也是個可憐人。”
時至今日,陳鸞才深刻地體會到那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是個什麼意思了。
她對國公府的感情極為複雜,往往是恨與怨大過於掛念的,但饒是這樣,這些天來她也是一覺都沒有睡好,睜眼閉眼都是老太太他們死時的慘狀,將心比心,趙謙這麼多年過的是什麼日子猜都能猜到,他不可憐嗎?
曾經的天之驕子淪落至此,自然是可憐的。
但是非不分,一意孤行,自然也是可恨的。
夜色如涼水淌過,陳鸞這時候覺出些冷意來,她不再說話,身子往男人那側挪了挪,紀煥目光瞥過她微紅的鼻頭,轉而問起其他來,“瞧你用過午膳後便心不在焉的,在想些什麼呢?”
提起這個,陳鸞嫣紅的唇便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她抬眸偷瞥他一眼,夜色如織,但借著前頭太監手裡打著的燈,她仍能清楚的看清他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
男人天生的好皮囊,與陳鸞見過的任何一個男子都不一樣,他隻消換一身衣裳,便有另一番氣質風韻,這樣風光霽月般的男人,即使隻是寒門學子,也必定惹得許多女子春心萌動。
更遑論他如今的身份,自是引人趨之若鶩的。
將來進宮的美人數都數不儘,她一眼望過去,不定得有多少張千嬌百媚的新麵孔,她們會為了帝王恩寵,為了皇後尊榮,將來為了太子之位,一步一步緊逼。
紀煥見她欲言又止的,不由得挑了挑眉,從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帶有疑問語氣的嗯字來,陳鸞看著他略慵懶的神情,默默地將卡在嗓子眼的話咽了回去,垂下眸子從善如流地改口:“養心殿夥食太好,臣妾今日照鏡子時,覺著是胖了好些。”
美人多愁,紀煥上下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陪我回養心殿用晚膳?勞累了這麼久,腹中有些空。”
陳鸞於是徹底不說話了。
這人絕對是成心的。
用完晚膳,宮女們將膳食一樣樣撤下,胡元走進來,眼皮耷拉,嘴角卻恰到好處地上揚著,瞧不出他神情是悲是喜,這是他一貫的表情。
“皇上,才得到的消息,蘭老夫人帶著幾位少爺小姐進京了,住在了以前的宅子裡,瞧這樣子怕是老太傅也要回來。”
他的聲音並不小,自然也落到了陳鸞的耳朵裡,她訝異地抬眸,輕咦一聲,重複地念了一遍,“蘭老夫人?”
胡元弓著腰解釋:“正如娘娘所想,是娘娘的外祖家。”
陳鸞默了半晌,側首去瞧一側氣定神閒的男人,眉尖微蹙,問:“皇上早知此事?”
紀煥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她纖細玲瓏的手指,眼皮子也沒抬一下,聲音溫淡:“老太傅辭官歸隱,再次舉族回京,定然是要遞上折子上報一聲的。”
“皇上允了嗎?”陳鸞瞳孔黑白分明,眸底澄澈,一絲雜質也沒有。
這樣的傻問題,她竟也能一本正經地問出口來。
不允蘭老太太能這樣大搖大擺地回來?
紀煥彆過眼,生硬地回:“沒有。”
陳鸞陡然笑開了,杏眸彎成了一輪月亮潭,任由身子一歪,跌到兀自冷著臉的男人懷裡,那雙有力的臂膀將她虛虛地攬著,兩人挨得那樣近,就是心跳也要聲聲融在一起似的。
“都將人外孫女拐到宮裡來了,朕若不允,豈不得罪了宮裡最得聖寵的皇後娘娘?”
自她封後以來,外邊的流言流語不少,陳鸞也聽底下的宮女們憤憤地暗罵過,卻頭一次聽男人這般揶揄輕/佻的話。她微愣,眼底的笑意一點點積澱,如煮沸的春水,蒙了一層霧氣又轉瞬消失無痕了,隻有如鈴的笑音是真實存在的。
“皇後再得寵,必然也是比不得皇上英明決斷的。”說罷,她又忍不住抿了唇。
小姑娘平素多見穩重,難得有這般犯傻的時候,紀煥伸手拂了拂她微紅的臉蛋,也跟著勾了勾唇,問:“這般開心?”
陳鸞點頭。
她確實開心。
從她有記憶開始到現在,外祖家連著母親這塊便一直是空白的,她隻能從彆人的口中零零碎碎知道一些陳年往事,還不儘準確,可饒是這樣,她對外祖家仍是有一種天生的好感與親近。
讀著就是十分溫暖的字眼啊。
外祖蘇祁曾擔任太傅一職,是昌帝最尊重的老師,當年蘇媛去世,老兩口受不住這樣的喪女之痛,老太太更是哭得暈過去好幾回,險些沒能挺過來,最後還是蘇祁去麵見昌帝,而後走了一趟國公府,第二日便舉族離開了京都。
至於談了些什麼,沒人知道。
隻是那一天之後,陳鸞就被接到了老太太屋裡養著,吃穿用度樣樣精細,而康姨娘苦等十幾年也沒能扶正,直到陳鸞定了親,老太太才堪堪鬆了口。
這些,陳鸞不止聽人提起過一次,且每年生辰,老太太那總會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那些東西大多彆致金貴,是花了心思準備的,她卻一眼能瞧出不是老太太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