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些年,禮物一次也沒少,外祖家的關愛,她實打實的感受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也寫過幾封信給外祖家,隻是奇怪的是,那些信如同石沉大海一般,連半個水花也沒冒便杳無蹤影了。
夜色漫進殿裡,帶著森冷冷的寒氣,紀煥將呼吸均勻閉著眼睡過去的小姑娘抱到床榻上,細細地掖好了被角,明明外頭還堆著好些奏疏要批閱,他的腳卻像生了釘子一樣,半步也不願意挪動了。
這些日子他嘴上不說,實則心裡時時都繃著一根弦,明裡暗裡護著她的人不算少,他卻總覺得不放心,直到趙謙被抓回天牢關著,他心裡繃著的那根弦才終於鬆了些。
橘色的燈映出昏黃的暖光,一圈圈照在小姑娘的臉上和身上,每一寸都渲著柔和的光,紀煥伸手將覆在她臉上那兩撮黑發拂開,低歎一聲,才要收手起身,便被另一隻纖白細手握住了。
那手腕細得實在可憐,紀煥不敢使力,怕一碰就折,他沉沉低笑,意味深長:“怎麼?舍不得我走?”
於是小姑娘那睫毛顫得愈發厲害,就連白玉凝脂一樣的頸子都泛出粉紅來,隻是怎麼也不睜眼,覆在男人大掌上的手也不曾拿開。
紀煥於是撩了明黃色的衣袍坐在床沿上,脊背直挺,眼裡幽幽燃起一團森暗的火。他不是那等沉迷聲色無法自拔的男人,若今日做此舉動的是旁的女人,隻怕他眼也不眨就厭惡的拂袖而去了,可偏生榻上這位輕易就能勾出他的心軟與憐惜來。
“醒了還不睜眼?那我可真走了。”紀煥啞著聲音笑。
陳鸞這才施施然睜開眼睛,不知是才睡醒還是想到了些什麼,她眼裡蒙著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水光漣漣,像是才哭過一場,叫人見了心裡不落忍極了,紀煥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圈,深夜低了好幾度:“又做噩夢了?”
這些日子她時常做些怪夢,醒來就掛著淚水,一言不發的呆坐著,紀煥自然看不得那樣的場景,所以哪怕政務處理得再晚,也會回養心殿陪著她小眯一會兒。
陳鸞搖搖頭,伸出纖柔的藕臂環住男人的腰,一股熟悉的薄荷香便飄到了鼻子裡,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裡尚帶著些鼻音,“阿煥……”
陳鸞叫完這一聲,也不知道後邊該說什麼,有很多東西堆在心裡不吐不快,堵得她難受極了。
紀煥身子陡然一僵,唇畔的笑意也淡了下來,喉結上下滾動一圈,漆黑的眼底卻燃起了炙熱的焰火。
她叫他阿煥的次數屈指可數,記憶中也唯有喝醉酒神誌不清的時候脫口而出,此後便再也沒有過了。
兩回,每回她這般叫他的時候,他總恨不得將她揉成團融入骨血裡去,生與死都永遠不離。
陳鸞其實也是知道的,他一直期望聽到什麼,希望得到什麼,其實她心裡特彆清楚,可心底的那道坎她過不去,直到方才,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身為高不可攀的九五至尊,她身側的這個男人,其實一直都在低著頭彎著腰同她相處,遷就她,包容她,急她所急,想她所想。
陳鸞聲音更加哽咽了,她揪著紀煥胸前的衣物不撒手,覺得自己真是不懂事極了,她從喉嚨裡擠出聲來,一聲聲的就像是最烈的酒,灌在紀煥心上,灌得他飄飄然分不清東南西北。
“外祖進京的事,是你開口先提的對不對?”
“前兩天有個宮女碎嘴,說我沒了國公府做倚仗,日後遲早會被其他妃子踩下去,你當即發火將那宮女處置了,當著我的麵沒說什麼,實則心裡比誰都在意,是你聯係的外祖父對不對?”
陳鸞自顧自地說,眼淚水卻跟著越掉越快,像是流不完一樣,她也不去管,抬起袖子胡亂的擦了,一張小臉狼狽得很。
男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出聲,隻是安靜地聽她說著。
“外祖父年事已高,但在文臣武將中都有威望,你叫他們全族搬回京城,培養新銳力量,多加提拔,日後好成為我新的倚仗對不對?”
她曾說人心是最不可靠的,比人心還不可靠的是男人的嘴,所以紀煥他暗地裡做了什麼,其實很少同她講。他隻是將這份愛化作另一種實質的能叫人放下心來的力量,他將來若真的見異思遷愛上了第二個陳鸞,這份力量也能保她在後位上安枕無憂。
陳鸞腦子轉不過那麼多彎來,直到今日胡元前來稟報說外祖母已經到了京都,她才如打通了經脈一樣醍醐灌頂,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她聲音越發顫得不像話,但仍在斷斷續續的說:“還有你前兩日說想要個孩子,其實是想讓我生下嫡長子,這樣即使後頭進宮的妃子再多,再厲害,也動搖不了我的位置是不是?”
她一連好幾個對不對,唯獨這條,被男人否定了。
紀煥抽過床角小幾上雪白的帕子將小姑娘的淚一點點擦了,低歎一聲,有些無奈地道:“還能回過味來,倒也不算太笨。”
陳鸞才要說話,鼻子裡卻冒出個鼻涕泡泡來,她頓時覺得沒臉。
紀煥也笑,邊笑便掰過她的小腦袋將那鼻涕泡擦了,他笑起來眼角眉梢都柔和下來,風光霽月如謫仙一樣,就連聲音也似帶著絲縹緲仙氣般,“不拘男女,是咱們的孩子就好。”
他撫了撫陳鸞平坦的小腹,神情罕見的十分溫柔,“後來想想,朕的鸞鸞自個都還是個小姑娘呢,還是緩兩年再說罷。”
陳鸞突然將腦袋往他懷裡一埋,悶悶的聲音隨之傳來:“那往後,你就多疼我一些,少去彆的地方些好不好?”
她才說完,便又不放心了,抬眸細細觀察男人的神色,因為剛哭過一場,一雙原就勾魂的杏眸像是盛了兩泓清泉,像極了林間被箭描著的不安麝鹿。
紀煥揉了揉她鬆散如海藻一般的墨發,含著幾分逗弄的意味開口:“再叫我一聲。”
陳鸞於是乖乖地又叫了一聲阿煥。
不是那聲白日裡嬌滴滴卻又帶著疏離的皇上,也不是羞惱時的連名帶姓,這樣的一聲,紀煥聽了身心愉悅,倒真不想去管堆在前殿那些惱人的奏疏了。
隻是現在時局未定,錦繡郡主和趙謙餘黨未曾被查到蹤跡,他可不認為他們會就此收手離去,這始終是一根留在心底的刺,一日存在他便一日寢食難安,還有蘇祁回京路上,保不齊有什麼人聽到了風聲欲除之而後快。
這些事,都需要他親自操持定奪。
想到這裡,紀煥劍眸裡積鬱許久的暗色有若實質,臉龐上的線條更緊繃了些,他對著小姑娘溫聲道:“彆亂想,有那時間,還不如去前殿接替胡元研墨的活,也好多陪陪我,嗯?”
陳鸞頓時不聲不語地搖頭。
她實在沒那等心性,站著不消片刻便要走神,往往沾了一手的墨汁,被男人接連取笑了好幾回。
於是紀煥就隻好將沒骨頭一樣軟在他懷裡的小姑娘拉起來,想了想實在舍不得,又將人拉回來抱了會,溫聲道:“前朝還有好些折子沒看,你先睡著,若覺著餓了,便叫蘇嬤嬤做些糕點吃。”
陳鸞頓時摸了摸腰間的肉,搖頭拒絕:“我不餓,不吃。”
夜長漫漫,幾根抽了枝的蘭草葉爬到了鏤空窗上,才兩天的功夫便往上躥了一大截,和著殿裡的香薰起舞,夜色都柔和幾分。
紀煥走的時候,陳鸞眼巴巴望著,他邁了兩三步又折了回來,銀線勾邊的軟靴落地,他挑起小姑娘的下顎,麵色陰晴不定,開口道:“ 哪兒來的那麼多彆處他處,後宮姐妹?”
“一個也不會有。”
他語氣有些凶,說完就大步繞過了屏風,陳鸞在床榻上呆坐許久,而後漸漸地泛出深濃的笑意來。
高高懸起多日的心,這一刻轟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