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處處都是生機,是希望。
皇太後嘴角帶著笑,貪戀地望著周圍的一切,低語:“本宮這一生所有的癡怨,全在先帝,而先帝全了他的癡情,隨著他的情[愛]早逝,我這後半生,什麼時候釋然,究竟是否釋然,早已不重要。”
船上沒有旁人,是以檀雅等人聽到皇太後的話,便是想到些先帝與後宮中蒙古皇後妃子們的糾葛,也沒有多少惶恐之色。
皇太後微微側身,手臂探出船,指尖浸在冰涼的春水中,“本宮做了五十餘年的太後,向來隻關心皇上的身體康健與否,不摻和政事,不對後宮指手畫腳,皇上於我也至情至孝,我這一去……”
“娘娘!”宣妃出言打斷,含淚道,“您身體硬朗,好生將養便會好轉……”
皇太後無奈地搖頭,“有何不敢麵對的?先帝後宮,一個被廢,一個受儘帝王寵愛不得善終,一個母憑子貴卻沒享到皇上的福,我享受半生勝利的果實,該笑才是。”
然而皇太後嘴上說“笑”,嘴角的笑容卻無多少快意。
皇太後收回手,接過蘇答應遞過來的帕子,慢慢擦手,道:“皇上幼年苦楚,少年不如意,中年接連喪妻喪子,老年又飽受成年皇子們互相撕扯戕害之痛,他心裡的難過旁人不得而知,唯有我這個嫡額娘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如今再不複年輕力壯,還飽受病痛折磨,或許從前政事私情上有處置不當之處,可誰又生來是君、是夫、是父呢?”
皇太後說得累了,停下來緩氣,視線依舊不離岸邊湖上春景。
檀雅手裡竹篙一撐,船便向前行一段,想著方才皇太後的話,她老人家話裡對康熙沒有一絲不滿和怨言,這對嫡母子處到這般,並非一人之因。
船穿過拱橋,進入前湖,一眼望過去,便是大片的粉色映入眼簾。
皇太後亦是展顏,那粉色落入眼中,像是點亮了她的眼和心,溫柔地望著宣妃,道:“旁人宮門冷清是不幸,於你們卻是幸事,本宮至此一日,瞧哈日伊罕你柳暗花明,便再無牽掛。”
“莫忘此心,方得始終。”
她老人家的殷殷教誨,讓宣妃終於泣不成聲,隻能哽咽點頭。
皇太後目光移向檀雅、定貴人和蘇答應,又說了一遍:“你們都是好的,合該你們有後福。”
檀雅亦是鼻子一酸,眼前朦朧,她始終感激於旁人的善意,哪怕前幾年於太後娘娘都不曾親近,可太後娘娘對鹹福宮的維護曆曆在目,如何能受得了這仿若遺言一般的話語。
船兒緩緩劃入桃花堤中,一陣清風徐來,桃花簌簌而落,飛舞在空中,落在岸邊,落在水裡,也落在船上,落在幾人肩頭。
皇太後一身莊重的鳳袍,教桃花瓣一染,忽然便添了幾分俏皮。
她老人家玩性大起,撿了身上船上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中,輕輕一吹,花瓣飛揚,送到宣妃麵前,也送到檀雅三人這兒。
竟是隱隱能透過太後蒼老的容顏和沉重的鳳袍,瞧見一個十來歲的少女,在草原上策馬奔騰,回眸一笑,無憂無慮。
檀雅最難過的,便是美好的少女沒有被寵愛著過一生,而她和她們也沒有好好寵愛自己。
這一日,她們看儘了繁花似錦,踏著落日餘暉方歸。
皇太後晚上入睡時,嘴角都帶著笑意,夢裡,她仿佛是一隻鳥兒,飛過暢春園的桃花堤,越過森嚴的紫禁城,越過大清的山川河流,奔赴草原……
那是她的靈魂歸處。
皇太後到底沒有等到檀雅的桃花釀成,看完桃花後一連數日,精神都好似大好,然後病情忽然急轉直下,日日陷入昏睡之中,連太醫診過都無力地搖頭。
康熙去年臘月便病了,養了幾月,好不容易好轉一些,本是打算在端午節前到暢春園陪皇太後,突然嫡母病重的消息傳進宮裡,眼前一黑便打碎了手裡的茶碗。
康熙與眾皇子顧不得旁的,連夜快馬加鞭趕至暢春園,隻見到昏迷中的皇太後。
雍親王胤禛等皇子不忍皇阿瑪忍著病痛守在皇太後床前,紛紛勸他暫且休息,由他們守著,然而康熙並不理會,隻不錯眼地看著嫡母,悲痛難抑。
直到第三日晨間,皇太後才再次醒來,可她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望著康熙嗚嗚咽咽,眾人也不知她老人家所雲。
康熙悲痛而泣,一聲又一聲的叫著“皇額娘”,說兒子在這兒,說兒子聽著。
皇太後也發現了她的語不成句,手指觸碰康熙的手,又艱難地指向宣妃等人所在的方向,然後再次觸碰康熙的手。
康熙不解其意,還不待他開口問,皇太後便再次昏過去。
“皇額娘——”
太醫艱難地搶救,上百年的老參吊命,最終也沒能阻止皇太後的薨逝。
報喪之言出來的那一瞬,康熙伏在嫡母床前痛哭,眾人跪地哭成一片。
宣妃大概猜到了太後娘娘的遺願,便命人取了蘇答應整理出來的最後幾頁手稿,那裡麵記著這些日子,尤其是泛舟那日,太後娘娘對康熙的遺言。
康熙看著上麵的一字一句,看著嫡母對她的眷戀和寬容,再次痛哭失聲。
皇子們再請皇阿瑪節哀,額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靠在檀雅懷裡,哽咽著問:“額娘,為什麼人不在了,要有那麼多傷心的詞呢?”
是啊,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