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喬垂下眼睫,看著舞台上小姑娘對著台下聽眾羞澀地笑了笑, 抱著琵琶走下台, 看得出她對懷中琵琶十分珍愛。
收回目光, 許喬對應文林道:“以她的年紀,彈成這樣很不錯了。用一句‘死物’來評價苛刻了點。”
應文林苦笑了一聲:“我哪想這麼評價, 我自個兒比誰都想看一個好苗子出來。”
一邊穿著小褂的服務員給兩人添了茶,許喬道了聲謝,抬頭就看到剛剛在舞台上演奏的小姑娘抱著琵琶朝他們走過來。
“應叔叔。”小姑娘在桌邊停下,脆生生喊了一句,隨後對著許喬靦腆地笑了笑,“許喬哥哥。”
原來還是跟應文林認識的。許喬對她點點頭。
小姑娘坐下來,懷裡還抱著琵琶,應文林摸摸她頭, 對許喬道:“這我侄女, 應爭春。”
“小春, 讓你許喬哥哥指點指點剛剛的曲子。”
小春沒聽說過許喬還會琵琶, 眨巴眨巴眼, 乖乖將琵琶遞給他。
應文林調整了個姿勢,饒有興致地看向許喬。
他隻聽過許喬的三弦, 那技藝可以用出神入化來形容, 卻從來沒聽過他彈琵琶。想著許喬先前說的那句“最擅琵琶,二胡也還行,三弦是最差的”,應文林想大概是誇張了。
那三弦的功底旁人半輩子都修不來, 結果還最次?
許喬接過琵琶,纏上指甲調整了下姿態。
應文林心裡感歎一聲,這姿勢一擺出來,味道就有了。有的人光光坐在那兒,渾身就透著大家的範兒。
看著睜大眼睛望過來的小春,許喬朝她笑了一下,隨即側頭,手搭在弦上,垂眸低聲說道:“《塞上曲》旋律沒有強烈的跌宕起伏,平鋪直敘中要有張弛之勢。”
小春使勁點頭。
她手指捏了捏衣角,心怦怦跳了起來。覺得許喬懷抱琵琶的樣子,真就是古詩裡描述的猶抱琵琶半遮麵。
小春年紀不大,總覺得腦袋裡空空,找不出個貼切的詞來形容他。
念頭爭先恐後冒出來,小春想到前幾日看電視,裡頭有個西域舞女,電視裡人們都說她風情萬種——
是了,就是“風情萬種”。小春眼睛亮了亮,覺得就是這個詞了。
哪怕這詞用在男人身上似乎有些奇怪,可小春覺得自己找不到更適合的了。
《塞上曲》是五首獨立小曲連輟成的套曲,第一曲是《宮怨春思》。
許喬思緒又飄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藏於青樓,男扮女裝求生度日。
那些麵孔都不記得了,恍惚間,卻似乎又聽到教習嬤嬤嚴厲的嗓音。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琵琶是他下苦功夫真切練過許多年的。
“一張一弛,這就要注重左手指法。攏、撚,特彆是推挽音的運用。”許喬低低的話音落下,左手按弦,右手輪弦,曲音就此響起。
應文林耳朵微動,心神一下沉浸進去。
音色明亮,曲調婉轉,淙淙琵琶聲帶著女兒家的憂愁哀怨。昔年昭君坐在窗邊望著高高宮牆的情思愁緒,畫卷一樣鋪在跟前。
茶樓裡客人們交談的聲音突然小了下來,紛紛抬頭尋找聲音來源。
“又是《塞上曲》,咦?這調子!”
“是哪位師傅在彈?”
“不知道啊,二樓傳來的。”
“噓,小點聲,仔細聽著。”
茶樓裡的客人常年聽著曲兒,辨彆能力都是有的。乍聽到這曲聲,都有些激動起來。
小春剛剛的演奏已經有些風範,不難看出未來在琵琶上的造詣。隻是跟現在的一比,又要差的遠了,根本沒有可比性。
聽著這新的《塞上曲》,腦子裡什麼念頭都空了。
許喬閉上眼,手指在弦上推拉、吟揉。
快慢幅度的細小差彆,都帶來感受上的區分。
應文林盯著他的姿態和手指,臉色變了又變。
許喬抱著琵琶的姿勢、彈奏時的指法,似乎都有些說不上的奇怪,又偏偏很是和諧。
琵琶經過千百年演變,彈奏技法有了不小的變遷。應文林終於確認,許喬用的是那種古時技法。
他又想起許喬先前彈三弦,現在回憶起來,分明也是在技法上跟現在的有很大不同。
想不通許喬師承誰,應文林也不願再去想,屏住呼吸放任自己沉溺在這淒清婉轉的旋律中。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哀怨悲切之聲經由許喬的推拉吟揉,回蕩在茶樓之中。
昔年昭君出塞的景象經由曲調勾勒而出。
茫茫塞北,大漠孤煙,風沙卷起裙裾,懷抱琵琶的和親公主在寥寥月色下彈奏著故鄉之音。
小春呆呆看著許喬,不知不覺眼淚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