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聽得似懂非懂。
在跟隨者倪安南見過了很多人之後,何有才明白倪安南的不同之處。
他既正義,又溫柔,多數時候,是平靜和從容的。隻有倪安南如此。
何有從未見過倪安南表情有太多曲折。
直到何有後來化形。
倪安南看著她時,愣了很久。
不知為何,倪安南後來要求她不要化作人形,而以劍的形式呆在他身邊。
何有覺得奇怪,但卻也沒有多問。
化為人形之後,何有看書更為方便,在自己的房間裡,何有會變成人形,坐在案頭看那些倪安南給她的書。
那些聖賢當中,她最喜歡的仍舊是李耳。
但她沒和倪安南說過。
在她化為人形之後,倪安南的情緒,變得比以往波動大了些。
他似乎開始總是為天下蒼生感到痛苦,他整夜地睡不著、失眠。
當時他因為功勳,已經被皇帝冊封萬戶侯,可恨他的人越來越多,起初改革的時候,尚且順利,但是牽動到了朝廷裡某些人的利益,改革卻再也寸步難進,他聯合所有的清廉大臣,決意上書徹查貪汙,終於,那些藏在黑暗中的蛇鼠主動出了手。
他們在倪安南的府邸內,搜出了兵符,搜出了大量的藏著反叛訊息的書信。
那些曾經與倪安南交好的大臣,竟也一個個翻臉,指責倪安南心懷不軌。
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他們知道了何有的存在,他們說,倪安南有一把劍,殺人無數,血債累累,是邪物。
再後來,便是倪安南身死。
他奄奄一息地被掛在了城頭,模樣再無往日的意氣風發。
他死了,身形枯萎,臉也模糊起來。
倪安南將死的時候,她想去救他,可他用最後一口氣,阻止了她。
“我不再是你的主人,阿有,從此以後,你為自己而活。”
“你若來,我死不瞑目。”
何有沒有去。
她藏在屋頂的縫隙中,看了倪安南十日。
倪安南的屍首被烈日暴曬,被暴雨捶打,他變得很小,最後好像隻能看見一件染血的白衣。
何有第一次感到痛楚。
不是劍身的疼痛,而是彆的什麼。
她看到那些百姓從倪安南的屍首下走過,他們不知道倪安南為什麼死,卻朝他投去仇視的眼光。
何有替倪安南感到不值。
後來倪安南被“帶走”了。
看著空蕩蕩的城門,何有覺得心空了一塊。
那天晚上,她潛回了倪安南的宅子。
在倪安南的書房的暗格內,何有找到了一封絕筆書。
“贈阿有:我之一世到此為止,我不曾悔過,世人興許恨我,可我仍舊不悔,我救不了他們,是我的不對,我能力不足,百姓是最可憐的人。朝聞道,夕可死。隻是我還未觸碰,我便將遭傾覆之禍,可如同亞聖所言:舍我其誰,這句話我銘刻在心,如今我等到了這一日,我不悔。我死後,你好好活著,你可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隻當從未遇見我。到此,我將赴死。倪安南,絕筆。”
倪安南好像哭了,信的最下方,有沾濕的痕跡。
何有在倪安南的書房枯坐了很久。
她又感受到了痛。
倪安南的書房內,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
倪安南很愛惜的書,被隨意丟在地上,留下了臟汙的腳印。
她將那些書全部撿了起來,用布包好。
可惜的是她沒能順利走出府邸,她被一道符咒逼出了劍身,最後被折成七段,丟入了命池。
沉入無儘的黑暗時,何有想到了和倪安南的初次見麵。
何有想,倪安南對她而言,就像是極北之地一年一次的陽光一樣,而這迅速消失的溫暖,使得寒冷更寒冷,讓絕望更絕望。
後來,她活著離開了命池。後來,她成為了何相。
她經常想起倪安南,不同的是,當初她在倪安南拿起她時感受到的那種溫暖,在看到百姓對她感激涕零的時候,她又重新感受到了。很古怪,也很奇妙。
於是她開始做更大的事業。
她一步步擴大所謂的“溫暖”,最後她將成東帝。
她像倪安南一樣試著愛世人,她要“舍我其誰”,到了一種另外的層次,她明悟了一些東西。
她感覺自己不再需要太陽,她自己便成為了太陽。
那種感覺到達了頂峰後,她再次跌落到了最黑暗處。
何有撫摸著“自己”,撫摸著“無何有”三個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多藏必厚亡。”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李耳書裡的那些文字清晰地浮現在何有腦海裡。
她曾經覺得李耳說得最有道理。
如今她還是這麼覺得。
“舍我其誰”的日子早已遠去了。
她不那麼恨倪安南,但是對於“有”,她消失了所有的執著。
“以後我不再叫何有。”
“吾賜吾名,何無。”
從叫何無的這日起,她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