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珠還是把他推去了紗櫥裡麵的小淨室房。
裡麵少有燭燈,倆人的影子落在畫屏有些影影綽綽。
她一邊把他推著,卻並沒注意,此時男人正把俊眉側過來,麵含複雜,在打量她、琢磨她。
從窗透進來的夜風,鼓動得人心猶如嬰兒出牙時又紅又腫齦肉的痛癢。
她也壓根沒注意到,他的那雙眸子,漸漸地,有了浮動變化的味道。
多少年的日常瑣碎,正從這間小小的淨室一幕幕拂過,就跟狗抖毛似的,隻稍微一抖,便有無數的塵蟎虱子從皮毛間掉落下來,落得滿地的碎屑與感傷。
這間淨室,也可以說,是他們這對夫妻唯一可以情感共通的橋梁,他的狼狽在這裡展現得淋漓無疑——而隻有她,也才可以有機會在這裡、將他的狼狽撞見得毫不遺漏。
繪畫著山水花鳥的緙絲小葉紫檀木十二折屏風背後,須臾,就有一陣嘩嘩嘩的“流水”聲、直衝往便盆恭桶。
蔻珠問:“王爺,你還有嗎?”
言下之意,還有沒有更多的需要她幫助。
這間小淨室也是專門為他設計,男人為了那點荒唐毫無價值的尊嚴,不管自己站不站得起來,還是要讓她一個弱質纖纖女流拚命使出吃奶的氣、幫他硬支撐著站起。他則,將所有全身力氣集中在兩側掌下的那專為他而製鎏金扶欄。
站直了,才像一個人吧。
他大概還是始終無法接受,那可恨的老天,就連這點微薄體麵都不給他。
“……沒有了,完了。”
他閉眼深籲一氣,抖了抖,很舒服的樣子。
蔻珠點頭,倒是很知情識趣,動作又是熟稔麻利,蹲下腰,細心幫他整理衣褲係帶,並細致到,整理好玉帶上每一個結扣。
窗外的日影,時濃時淡,慢慢爬移到緙絲屏風,逐漸地又消失了。
或許,一個男人的自尊,就是這麼奇特難辨。蔻珠也每每總會在這時,不由自主會想起——九歲之前,無論是弓馬騎射,還是和諸皇子比試摔跤拳術,英俊驕傲的美少年,目光總是透著坦然,玉樹臨風,何等從容瀟灑,何等的氣派高貴——他就像天上的一輪明
月,四周的群星都被映照得黯淡無光,多少人仰著頭,在翹首等待著他破雲而出的那一天。
可如今,誰能想到,竟敗在這些日常生活的瑣碎小事中……
到底有多小呢?
小到,他翻一個身;小到,她幫助他每每抬一次腿;再小到,吃喝拉撒,哪怕係個自己的腰帶,穿一條褲子……
收拾打理完了,她將他又用輪椅輕輕推出去,開春了,難免濕寒料峭,她想了想,還是和往日平常,總免不得有些細心給他蓋上一層薄薄的毯子在膝上。
他還在用那意味難辨的眸光打量她。
她像是早已經養成的一種習慣,總會在他每次方便完後親自灑掃收拾淨室,點爐焚香,又忙上忙下,來去進出。
他把她盯著看著,微翹的嘴角很不自在扭了扭——他突然分不清自己如今這空虛如暗夜的生命中,到底為何會有那麼多不值當的卑劣與仇恨。
是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
他頭一陣劇痛,更不知到底為何,總是那般執著地想用儘各種方式折磨她,去折磨一個女人,折磨他的妻子——
並且,不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就心裡不痛快。
他這輩子,注定在地獄爬行一生,必須地,她就要陪他一起,不是嗎?
可然而,他心中那般瘋狂怪戾,致使他身體裡似乎又有兩隻猛獸在相互廝咬。
那所代表著恨與折磨的凶獸,在咬著另一隻。
那一隻,是每每在折磨對方之後,所表現的抗議、掙紮與痛苦——
另外那隻獸讓他胸口一陣又一陣猝心勞累的難受。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四分五裂,想把自己用斧頭劈成兩半的**——
平王李延玉調整了半天呼吸,好容易才緩過氣慢慢說道:“你過來,彆再去弄這樣那樣的了。”
蔻珠怔住,淡著眉眼看了看手中的茶碗說:“王爺剛才不是說口渴了麼,想要喝茶?”
意思是,她這要去準備給他倒。
李延玉用一種審視淡漫的墨眸再一次緊盯對方。
紫瞳那臭小子,已經不知有多少次提醒他——“主子,奴才求求您彆再這麼下去了,我怕萬一有天,王妃會選擇離開你的!”
李延玉微微起伏胸口,渾身難以言明的刺痛,像
細針紮在他皮膚各處,偏看不見一絲痕跡。
說這個女人變了的,事實上,不止有紫瞳,還有其他王府好些下人。
李延玉心中冷冽諷笑——看她目前的樣子,還果然是,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一會兒,她便給他倒來了蜂蜜茶,他漫不驚心小口小口啜著。
眼皮時不時掀起來去瞅著對方——
碰地一聲,手中的那盞青釉杯粉身碎骨,突兀往地板被他一砸。
“你想燙死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