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陰測測笑了,臉上如黑雲密布,轉而又板著張俊臉:“讓我簽字蓋印倒是沒什麼問題!”
蔻珠眉眼沉靜看他。“那麼依王爺之意……”
平王聲音冷如堅冰道:“但是,我早說過了,本王這會兒繁忙,實在吝於時間來處理這些日常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
蔻珠立時再也忍不住氣急,亦冷著臉,提聲質問:“王爺,這對您來說,算是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嗎?!”
簡直是、簡直是欺人太甚……
平王故意漠轉過身,背對她,也不看,沉默,不吭聲。
蔻珠覺得自己一定要努力控製自己情緒,調整呼吸半日,便還是心平氣和,像往常耐著性子,走至男人麵前輕哄柔勸道:“王爺,您就快簽吧,隻是蓋個印章,耽誤不了您多長時間的……”
“這是咱倆的人生大事,對你,對我,是一件喜事兒;如果,王爺是嫌棄擔心麵聖會耽擱您時間的話,那妾身明早就親自動身,親自去宮裡求陛下一趟,我想,陛下他老人家若同意了,便直接交宗人府辦理,讓他們將妾身的名字從玉碟勾去……弄完這一切,就完事了!”
“不會麻煩您太長時間的,最多隻半個月,若再快,不定兩三日就規矩搞定了呢。”
“二則,您放心,妾身我什麼都不要,您們王府的東西,一針一線,一筆一紙,我都不會要,至於我的嫁妝……對了,我就隻要我的那份嫁妝,僅僅屬於我的東西,雖然,它如今也沒剩多少東西了……您是知道的,這些年,咱們王府開銷很大,要養一大堆仆婢下人,您又要看病,母妃身子骨也不怎麼好,小姑安嫿的駙馬至今都還未著落,這些,都是需要銀子打點的……哎!”
她歎口氣:“陛下所賞給的那點俸祿,實在很有限,少不得,妾身是要拿出自己的梯己私人份子來,勉勉強強才度日……王爺,妾身嫁您若乾年,甚少求您辦什麼事,但唯獨這一件,煩請王爺請千萬放在心上,妾身我,感恩不儘!”
“……”
平王李延玉簡直快要氣瘋了,肺要氣炸了,這一字字,一句句……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這該死的感覺。
***
他忽然閉著眼、耍無賴、耍流氓似、懶洋洋跳動著眉心。
“如果,本王偏又不簽它呢,你要我簽我就簽?不,本王偏不想如的你願,嗯?”
他把點漆深瞳翛然一睜,盯她。
蔻珠吃驚大震,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毛病。
不過,蔻珠倒還理智,細想,這男人,估計這輩子就是跟她杠上了,他不想放過她,不想讓她好過。他不是早說過,要折磨欺負她一輩子?
蔻珠冷冷一笑:“好!如果,王爺您不簽,我就會懷疑。”
平王道:“你懷疑什麼?”
蔻珠續冷齒一笑:“懷疑王爺你是因為喜歡我,舍不得我,才不肯放我走,那要不然呢……”
平王立時麵紅耳赤,青筋都跳了。
本欲正想要說,“老子要喜歡你,老子要是喜歡你,天打雷劈,這輩子都不得好死!”
也不知巧合還是什麼,突然轟地一聲,頭頂悶雷就那麼偏偏不早不晚、響徹屋外雲霄。
蔻珠清澈美眸冷盯著他。“王爺,您敢發誓嗎?——若是,妾身說錯了,那就天打雷劈!”
李延玉不聽這話還好,一聽這話,簡直如有人在滾開的油鍋撒一把鹽,登時爆炸起來:“我喜歡你,本王就是喜歡一隻豬,喜歡一條狗——”
***
“啪!”
蔻珠美眸中的淚水,如泉水奔湧,這一霎時,止不住慢慢沿著粉腮徐徐滾落。
就算是隻烏龜,忍到了這裡,怕也許它脖子都該縮出來了。
他如今還是自己的丈夫,竟然欺辱人到了這種份上……
那一巴掌,她甩得用力,甩得毫無負擔。
她老早就想把這巴掌甩過去,從前,她一直忍,一直在忍,忍他的各種言辭暴戾,忍他的各種譏諷羞恥、無理取鬨。
父親病故西去了,她卻連最後一麵都沒見上。因為他!都是因為這個男人!
她甩了那一巴掌,似乎都還不算解氣……
時間似停滯靜止在了這一刻。
她盯著他,眼淚仍一直流一直流。
男人忽地將她拽拉了一拖,拖往身後牆壁,把她兩手擎握著高舉過對方頭頂,以身抵壓著她,兩人胸蹭胸。
蔻珠掙紮著,以為他又要欺負施暴,想去抓他咬他。
他暴紅的眼圈,憤怒陰鷙狠厲的眉目五官:“——你鬨夠了沒!夠了沒!”
時間又一次靜默緩緩停滯下來。
這時,他把唇,忽地輕輕湊了過來。
那天夜晚的風,吹開了軒館前一盆盆白梔子花。
花兒的香味芬芳,夾著房裡兩人的對峙戾氣,有股難以分辨的莫名躁鬱以及心悸氣息。
他俯首,從她的眉毛開始蜻蜓點水逐一吻起,吻了,又接下來是她的鼻子,眼睛,然後,是粉嫩嫩含珠般小嘴唇。
也不知吻吮了到底多久,才終於停下來,離了她。
並不再多願看她一眼,逃也似,把衫角一撂,憤然甩袖而去。
.
蔻珠把手慢慢捂向了眼睛,身子矮矮地一點點蹲下。她蹲在牆角,有一種四分五裂的痛苦茫然。
親筆所寫的那封和離書被男人扔在了地上,微風掀起角邊,簌簌響動。
“——小姐,事情怎麼樣?怎麼樣?”
素絹著急地忙慌慌跑過來。“你們談成了沒有,他同意了嗎?同意跟您和離了嗎?”
蔻珠目光呆滯,一笑:“這,就是個瘋子!”
她說道:“他不同意!至少,不會那麼順利同意!本來,剛還答應得好好的,竟說反悔就反悔了……他還說,就算喜歡豬喜歡狗都不會喜歡我……嗬。”
素絹蹙額,聽了,委時柳眉倒豎氣不可怒跺腳:“實在太過分了!簡直、簡直惡毒欺人太甚!”
蔻珠歎著氣,緩緩地從牆角站起:“是啊,這是個瘋子,我那麼用激將法激他,他說喜歡豬喜歡狗都不會喜歡我,卻不同意與我和離……不過!”
她忽然冷靜了下來:“沒關係,他同不同意這並不重要,我選個日子就去宮裡求見陛下……隻要陛下同意了,他也不能耐我何?”
“他想折磨我,想用婚姻來掌控要挾我……不,就是死,我也要跟他拚到底!”
【第三更】
平王李延玉是不會把妻子蔻珠“和離之事”放於心上的。
女人也許是一時做作氣鬨,他最近事情繁忙,也並非在扯謊。
每日裡一遍遍重複練習騎射、拉弓、跑步、鍛煉體魄,就好像,非把這幾日的時光,統統用在彌補對往昔數年的虧欠上而不夠。
能不坐他就不坐,人這輩子,最最可貴就是能擁有一雙健康的腿,想走去哪兒,就走去哪兒。
他是一隻被折斷過翅膀的鷹鳥猛禽,困於不見天日的陰冷潮濕洞穴已有數載,如今,翅膀好容易重修補好了,他想,他終於還是可以飛起來了。得見天日。
時下朝廷波雲詭譎,暗流湧動,無非還是立儲皇權等諸多大事。
大頤王朝開國不過短短數十載,正是朝陽鼎盛、旭日東升萌芽初期。李延玉父皇李宸是第二任太宗皇帝。
蔻珠時常會去思考一件事,她欠了李延玉,欠的太多太多,不止是健康的身體,還有王權地位種種……
甚至她還欠了一個人,乃至於整個大家族。
她姑母袁氏深得陛下敬重,夫妻伉儷情深,她的祖父又是開國功勳,兩朝元老。
姑母是個非常通透智慧、大氣優雅的女人。陛下雖和他伉儷結發、相敬如賓,然而皇權至上,帝王家的夫妻情愛、往往不能囊儘女人婚姻的全部。
皇後袁氏背後還有一個十分強大的母族,為皇帝陛下所忌憚。因此,在立太子儲君時,皇帝似乎有意定了個規矩,隻立賢立敏,不論長幼與嫡庶。
姑母袁皇後事實也是非常不願以前的廢太子、也就是蔻珠表兄做太子的,她知道,一旦有了此想法,皇帝對袁家就更加忌憚了,以後的災禍會更多。
因此,皇帝當時最好的計劃,便是扶持一個沒有任何家族背景的兒子,以此繼承皇位。
因這伴風搭雨、好容易得來的李家天下,絕對不能落在一個母族強大的權勢集團手中。
姑母以及太子表兄後麵紛紛倒台了,整個袁氏家族,凋敝的凋敝,故而蔻珠常會惶恐地思考——
在對當時皇四子、也就是準太子李延玉所犯下的那層“滔天罪業”之後,陛下是否有猜疑過什麼呢。
就比如,作為一個小女孩兒年少淘氣不更事的蔻珠——她故意將四皇子李延玉關進一廢棄失修宮樓,這裡麵,有沒有皇後的心思與□□?
蔻珠常常想著,會覺得驚恐戰栗到四肢百骸。
陛下當時對她們袁家的懲罰,不過是令皇後閉門思過,令自己的大將軍父親被罰俸祿暫停一段時間軍職,也不過是些小小的懲罰——表麵上,陛下仍然風平浪靜,但,那件事,是不是陛下用以打擊袁氏家族的最有力證據,這還真的……蔻珠越想越覺毛骨悚然。
這麼說來,她害的,就不僅僅是那倒黴催的四皇子李延玉一生,說不定,整個家族乃至於姑母都被她給害了……
現在,陛下還是在為立儲之事懸心、搖擺拿不定主意。
李延玉是絕不可能了!
即便就是腿好了,人世滄桑,物改變化,短短數年,可以改換一個人的容顏、性情、才華、品格、學識、教養種種。
是的,就算現在他雙腿痊愈,也已經並非昔日那個被稱為神童甘羅般的聰慧夙敏少年了。
陛下也許會重新器於重他,但是,絕對不再是當太子的合適人選。
這懸崖式斷層分割的人生,漏掉的,是那幾年皇帝對一個皇儲栽培最最寶貴的光陰。
錯過了,就沒有了。
因此,陛下在聽說李延玉的腿疾治愈好後,讓他先在中書省輕鬆掛了個職試驗,目的,是為著讓他監視六部,為扶持新君而做準備。
五皇子與六皇子,是陛下左右徘徊拿不定的皇儲候選人。
每每陛下來詢問這兩個皇弟,究竟哪一個更合適更好,李延玉一副完全不懂心機、不問世事,給不出答案。
誰也不知道,其實他在暗中早就協理扶持了一個“蠢貨”,他的那二皇兄李延淳,那個做事,總是衝動魯莽缺根筋、同時也被皇帝早就厭惡嫌棄的一位、宮女所生皇子。
現在,李延玉和這位二皇兄結為暗中盟友,表麵不過書畫收藏趣味鬥蛐蛐來往,實則,在暗暗觀虎鬥,隨時準備坐收漁翁之利。
他教那二皇兄如何扶植自己勢力,如何栽培死黨,如何在陛下跟前裝傻扮豬吃老虎,如何推波助瀾、去加快那五皇子與六皇子的勾心鬥角進程……
其實,統統也說白了,那二皇子如何有暗中勢力也好,心腹死黨等也好,其實,還不都是他李延玉手底下的人。
人殘了,心也越來越變得深藏不漏了。
他李延玉,可不是那麼喜歡閒著的人,就是坐在輪椅,都要將整個皇朝攪得天翻地覆。
他們都欺他是個癱子、從此再無出路、隻能任人羞辱踐踏麼?
——
不,這是長期浸潤與黑暗之中,李延玉滿心憤怒每天必須去思考的事。
***
“籲!真是青燈有味,兒時不再!”
“我還記得,咱們小時候,最愛來這個地方進行試馬比賽,當時,你皇四弟可比我厲害多了!小小年紀,駕禦自如,弓馬騎射比誰都練得好……”
“那個時候,父皇看我們幾個不管是大的小的,誰都不順眼,他老人家的眼裡啊,也就隻有你了!”
“不過好在,四弟如今總算又好了!我這當兄長的,也實在高興得很,都想為你哭一場!”
“……”
京郊西外,樹木叢生,百草豐茂。時又有山野鳥鳴,流水嘩啦飛濺。
平王李延玉騎坐馬上,他是真的對這些已經陌生疏遠了。一身玄色錦袍,腰勒玉帶,衣角飄風。
二皇子騎坐另一馬匹,看著這位皇弟不論從策馬的姿勢、動作、神情,都已不複往昔神采,免不得遺憾與傷感。
李延玉還是很不甘心,剛剛痊愈的修長雙腿狠狠一夾肚子,“來!再來!李老二,咱們再來比試比試!”
二皇子李延淳搖搖頭,這人不僅動作神情全改了,連脾氣性格也改了,改得是麵目全非,連個二哥都不會叫了。
兩位皇子氣喘籲籲便又山野京郊練習比試好一會兒騎馬,落日晚霞頂在頭的上方,累了,在草地上盤腿而坐,就著如今朝堂局勢談論說了好一會兒。
二皇子榮王李延淳目光一直盤旋在李延玉那雙剛好的腿:“怎麼好的?我聽說,是你王府為你請來一個神醫的門徒,很厲害的樣子,彆人想法去請都請不到——”
“是了,聽說是你嫡妻袁氏通過三跪九叩、千辛萬苦、不辭辛勞好容易才請回府來的,嘖嘖,瞧瞧你皇四弟有多幸福啊!”
“老實說,四弟,我要有你這樣好的一個賢妻王妃,彆說是一雙腿了,就是命豁著我不要,都心甘情願的!”
李延玉臉一下陰暗拉長起來。“你不準提她!”
那個女人,如今正作天作地要跟他鬨和離,頭都大了。
二皇子李延淳:“不準,為何?說實話,我知道你還在為當年的事耿耿於懷,但是,都那麼多年過去了,你看,你現在的這腿它不是已經都好了嗎?”
“你是個男人,何必那麼小家子氣呢?這現在不是又能走又能騎的了?老黃曆趕快翻過去吧,人非鐵石草木,如果換作是我,娶這麼一個美麗溫柔賢惠的妻子,早就已經釋懷了不是!甚至都不知怎麼捧在手心裡當小寶貝兒給供著養著。”
“你啊,就是享人家福享多了,不知福,被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不願意打開心結釋懷自己。”
“老弟,我好生再勸勸你,妻子是你的,這輩子,你弄丟了,以後想要再找個她這樣的,可就難多了。”
“等哪天,要不我讓你去府中看看我那位王妃,看看那女人,人總得有個對比,你一比啊,你就知道好歹勝負了,哎!”
“……”
平王俊麵依舊陰寒如雪,沒吭聲。
***
恰時平王與二皇子郊外騎馬次日晚間,整個帝京城有個隆重盛大河燈節,二皇子李延淳又說道:
“誒!我給你出個主意,明兒個,這河燈節你就把你那位王妃給帶出來,說起,你跟她也都怪可憐見兒的!你腿殘的這麼些年,人不能行走也不能出來就不說了,可弟妹一個青春少婦的,你天天宅在家不能出,她也必須日日守著你,還要照顧你伺候你,為你這樣那樣,成日間還給你把屎弄尿……”
李延玉怒了,這句“把屎尿弄尿”……像一把刺刀,刺進了胸口多少不堪與恥辱。
二皇子趕緊道:“嗯咳,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說錯了,你哥哥我不太會說話……”
“總之,你不覺得我這弟妹她其實也很可憐的嗎?明兒你就趁著這個燈節,你給她帶出來吧,好好陪陪她,哄她開心開心,嗯?”
“咱們是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那麼小家子氣!”
“……”
當天夜裡回到王府後,蔻珠在梳妝台前對鏡卸妝。
和離不順之事,讓她眉間俱是籠著一層焦慮與寒霜。
丫鬟素絹剛剛給她打了洗臉水來。
“素絹!”
蔻珠囑道:“你去幫我準備明兒進宮穿的衣服,我打算進宮去求陛下一趟。”
素絹放下洗臉水,想了想,“小姐,您確定明天就進宮嗎?要不要,再等等那王爺?”
主仆倆正說著,那李延玉倒背著兩手,不知何時,站在兩人身後。
幽黃銅鏡中,長身玉立,和以前的癱子王爺判若兩人,姿態閒雅,表情卻是冰冷孤高在上。
“嗯咳!”
估計是被那二皇子一番話給有所觸動了,他依舊賞貓丟狗,鬆了鬆錦袍衣領,高抬起下巴,眼皮都不想掃蔻珠一眼。
“那天的事,本王就不跟你計較了!”
“你要和離,等我忙空了再來討論這事兒。另外,明兒晚上是河燈節,你陪本王出去——”
蔻珠像看地底下剛新鮮冒出的一個妖怪盯著他。“河燈節?王爺你想要我陪你去做什麼?”
平王依舊昔日那副陰不陰、陽不陽一副俊容,一挑墨眉,怒道:“本王是在賞你的臉!你知不知好歹?!要你去你就去,哆嗦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