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四月暮春, 蒼溪縣會舉行一個很熱鬨的慶典活動,又叫踏花節。
這年茶樹又豐收盛產了。縣城的老百姓們載歌載舞,趁著此節,各種慶賀歡鬨, 男女未婚青年則相聚一處。女的穿美麗彩繡編衣練裙, 頭戴花環, 腰間掛香囊繡帕香草等物事, 遇見心儀的男子便羞答答把東西給悄悄送過去;年輕男子則手撐一把小花傘,另手舉著一花杆,伴隨喧天鑼鼓、齊鳴炮聲, 若是在跳舞過程中,遇見自己心儀的姑娘, 則會丟下另手的那隻花杆, 走到那姑娘跟前, 撐傘在對方的頭頂, 眼神曖昧, 語氣輕佻。
接著, 那一對年輕男女便開始對歌, 口唱著:“阿哥阿妹來相會, 妹是花來歌是蜂喲……”
蔻珠這天打扮得像個天上仙女,左鄰右舍死拉活拽鼓動下, 甩袖跳在人群,也參加了這次節日活動,頭頂戴一圈用海棠和櫻草花編織的花環,穿著漂亮彩繡衣裙, 一點看不出是有個九歲孩童的人母, 便引得諸多青年男子頻頻撐傘過來, 要與她對歌,似有強烈求偶之意。
“娘,娘,走!快跟我過來!”
兒子汝直遠遠看見,一張臉黑得就跟他爹似還要陰沉難看,走過來,用手拽起阿娘的衣袖就往邊上拉。
“說吧,您到底怎麼一回事?你看看你身邊的那些家夥,一個個的都不懷好意,娘你究竟怎麼想的?真要和那些人對歌嗎?你不考慮爹爹感受了嗎?”
蔻珠冷冷白兒子一眼,驕傲哼聲說道:“這證明,你娘我現在還很年輕呢,你看見沒,那麼多年輕小夥子都在盯著你娘我看!”
便手撥撥耳後秀發,眸露得意之色。
李汝直越發臉氣得青綠一片。“娘!不要不知羞!”
蔻珠笑了,見兒子如此生氣模樣,越發有逗弄嚇唬之意。“不過,說實在的,這在以前呢,我知道你很小,小心臟受不得一點激,所以也沒敢給你找後爹的念頭,怎麼樣,現在,你也長大,你幫為娘考慮考慮?”李汝直冷冷說道:“考慮什麼?”一雙眼把老娘上下複雜打量,像要在對方身上盯一個大窟窿。蔻珠哀聲歎了口氣,道:“當然是娘的後半生大事!娘現在也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寂寞的時候,總得有個伴兒聊天解悶,不是嗎?”
李汝直道:“你想都不要想!娘,你要說話,要解悶,兒子陪你便是!”
蔻珠道:“怪小屁孩兒,乳臭未乾的,娘和你能聊什麼?又有什麼可聊的?”
李汝直臉漲緋紅:“總之,無論如何,你就是不能和這些男的眉來眼去,你這輩子,就隻嫁我爹一個人,其他的,彆想……”
“……”
蔻珠正要說什麼,人群中,一陣交談嘈雜聲:“哎呀,現在的天下可算是太平,再也不用打來打去的了。聽說咱們這位新皇陛下一登基,便減免了老百姓的很多賦稅,諾,就如這茶稅,以後咱們也可以都不用上交了。”“是啊是啊!”另一人也笑:“這下可真是太好了。我可還聽說,這新帝不僅減免了老百姓的好多稅,並且還……”
如此這般,又是一陣嘀嘀咕咕,蔻珠和李汝直站得遠了便聽不清楚。
李汝直眼睛亮起來:“母親,你聽見了沒有?是我爹!我爹打贏勝仗!他們一個個都在說他呢!我爹終於當上皇帝了!”
蔻珠忙手捂兒子的嘴巴,“你小聲些,仔細闖禍被人知道。”
“……”
這個消息,對蔻珠來說異常複雜。該怎麼去形容這樣的感覺呢?當初,她本是無心一句,一個激將而已……結果,男人頓時壯士斷腕,生出萬般雄心,勢必說要給她打一個天下回來,還人間太平穩定……而蔻珠之所以獨自帶著孩子,來到這陌生遙遠的蒼溪縣,說實在的,她並沒有想過要遠離躲避前夫李延玉。
純粹目的,也隻是為了蘇友柏。
她那位前夫最後經過重重劫厲,九死一生,沙場的拚鬥廝殺,終於成功複位,東山再起,最後君臨天下,起先,蔻珠十分懷疑,簡直覺得難以相信,短短數年功夫,他竟如此迅進、做到這種千難萬難的雄偉帝業創建。但是,每日間不斷有縣城不同大小官吏報出消息,說,今日新帝登基,要如何如何,大赦天下,慶祝,減免賦稅種種……母子倆聽得多了,再不信也信了。
兒子現如今對李延玉的崇拜思念是不消言語的。
他會日日偷溜出到一家茶樓裡聽說書老先生說書——“卻說,那一年,xx之戰,李家軍隊被困於某座大雪山,真是彈儘糧絕,走投無路了……連吃的都沒有!他們最後吃什麼呢?吃敵人的屍體,吃人肉!”李汝直聽得心一驚:“這,這是真的嗎?”整個身體便哆嗦戰栗起來,然後待那說書的一說完後,專門追著粘著各種問。“哎!我說你這小屁孩。”
說書的道:“你白瞎操那麼多心乾啥呢?不管情況怎麼樣,反正再困難,咱們皇帝陛下可還是打贏勝仗了不是?”
李汝直高興道:“對,對!那老先生,你還能再給我多說說嗎?”
便趕緊把袖中幾個銅板兒統統遞給對方。
由此,李汝直聽得多了,是從那說書的聽來也好,還是民間老百姓們的口口流傳,他也基本確定一個事實。
自己爹爹,將是此生中最最崇拜尊敬的男人,他長大了,要像爹爹那樣勇猛顯赫,威風凜凜。
他也要當一個帝王。
午間日頭高照天空,天氣漸熱起來,這日,蔻珠診完最後一病患,準備趴桌上埋頭小憩:“哎喲,袁大夫,這下可打擾你休息清夢了不是?”
蔻珠朦朧惺忪抬頭,竟是一胖媒婆,上門笑嘻嘻來提親了。媒婆穿紫衣襦裙,鼻頭有一顆黑大粗痣,頭插大朵粉色大絹紗花,細細的眼睛,圓圓臉龐,紅口白牙:“有好事兒!好事兒呢!”媒婆不停掰著手指頭,表情唾沫橫飛,各種誇張。“那位祝相公,論年紀,也就隻比袁大夫您大一兩歲而已,雖娶過妻,新婚一年但病故去了……哎喲,你聽我且先話說完呐,這可不是什麼克妻喲,人家祝相公八字可旺得很,有福妻命,要怪,隻怪當初那女家把一癆病鬼給騙嫁過來,所以,算起來兩新婚夫妻連房都沒有圓過——那位祝公子算起也是清白公子,性格模樣都好,家裡有些田產,算是咱們整個蒼溪縣有頭有臉的人物,袁大夫,你考慮看看……”
其實給蔻珠說媒求親的不少,她雖有孩子,很多人以為她寡婦失業,但是,常年觀其性格模樣,難得的是還懂醫術,給她說媒提親的,這年頭也越發擠滿了醫館大門口。蔻珠日漸早就把什麼男女情愛給看淡了、看透了。所謂情不情,愛不愛,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也沒什麼意義,餘下,難免有時間或感覺有些空虛孤獨。
端茶送水,或者有個小病小痛,間或冬天夜裡被窩裡暖暖手腳……隻是這些渴望,卻還是有一絲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