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祖宗的江山還沒有安穩……”弘治帝掙紮著起身,朱厚照按住他的肩膀,“兒臣會讓它安穩的, 大明的基業會穩如磐石,千秋萬代。”
弘治帝欣慰地看著他:“父皇相信你。江山父皇就托付給你, 其他唯一掛心不下的,就是你的母親。”
朱厚照心中的不祥之感愈發濃烈, 孰不知, 弘治帝就是覺大限將至,故而打算提前將這些托付給他。弘治帝道:“她畢竟是你的生身之母,母子之間,哪有隔夜仇。”
朱厚照此刻不願再惹他心煩:“母後有父皇看顧,隻會長樂無憂。兒臣也必定會好好孝順母後。”
弘治帝顫顫巍巍道:“答應父皇,日後不論她做了什麼事, 都不要虧待她。”
朱厚照心頭一顫,應道:“是。”
弘治帝這才泄了一口氣,他靠在軟枕上,緩緩閉上了眼睛。朱厚照一時心膽欲裂。他顫抖地將手伸到弘治帝的鼻下, 感受到溫熱細弱的呼吸時,才鬆了口氣。此刻, 他方覺裡衣粘在身上一片黏膩,原來已然濕透了。因著這一出, 朱厚照心緒敗壞到了極點, 又恰逢大經筵之日,他直接稱身體不適,拒不出席。
月池待到了文華殿時方知此事,隻得對麵色不佳的講讀官劉健致歉, 言說太子憂心萬歲龍體,已然數夜難眠,今日實在難以支撐,故而不能出席。這倒不全是假話,朱厚照眼底的青黑,的確是與日俱增。接著,她又托鴻臚寺官員收拾殘局。待到一切事了,月池方匆匆趕到端本宮,此時朱厚照已經喝了半壺葡萄酒了。他隻著寢衣縮在被褥裡,床上還有一隻小案,猩紅的酒液在玉壺裡波光流轉,瑰麗若霞。
月池悄聲問焦慮的穀大用:“是皇後來過,還是萬歲又病發?”
穀大用低聲道:“爺今晨去乾清宮回來之後就是如此了,想是那邊……劉瑾剛剛進去了。”
月池會意,她並沒有如穀大用所願,直接入內與劉公公一較高下。而是在外靜靜等候,到劉瑾出來時,她方入內求見。二人擦肩而過,四目相對時,當真是火花四射。月池穿過隔扇門,朱厚照此刻已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水晶杯隨意丟在地
上,醇香的美酒撒了一地。月池見狀暗歎一聲,她替他蓋好被子,將他裹得嚴嚴實實。朱厚照卻一下將被子掀開:“熱。”他如是含糊說,然後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
月池坐到他身側,他的雙頰一片酡紅,就連脖頸也是一片粉色。他呆呆地望著頭頂的真珠繡帳,忽而問道:“你爹,是不是過世了。”
月池心頭咯噔一下,真是弘治帝出事了,她答道:“是。”
“那他去的時候,你是何感受?”朱厚照側身望著她,眼中似有水霧氤氳。
李大雄死時?自然是大仇得報,歡呼雀躍,她當即買了一背篼菜,擺了一桌宴席慶賀。當然,這話不能與朱厚照說。月池沉吟片刻道:“自然是傷心欲絕。”
“那你爹死後,你是如何,如何……”他一時詞窮,月池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正常狀態下,父親都是孩子心中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朱厚照亦是如此,他對父親不僅有敬愛,還有深深的依賴。在即將失去父親時,他的心中不僅有失去親人的痛苦,還有對前途的茫然和忐忑。畢竟,再無人能替他遮風避雨,保駕護航了。這恐怕是這位驕傲的主子此生最軟弱的時候。縱然心如鐵石,他畢竟才十四歲。
月池心念一動,這是她乘虛而入的好時機。內閣三公縱然名正言順,可朱厚照一直對他們抱有戒心,而宮中的太監倒是依附他而生,朱厚照卻始終對他們心存鄙夷。在他的心態徹底轉化之前,他既不會選擇向敵人尋求幫助,亦不屑向狗尋求安慰。至於張皇後,她早就將她的兒子推開了。隻有她,他在這段時間,能訴說、能暫時依賴的隻有她。她必須得把握這個時機,在他的心中紮根更深,不僅要在政事表現出可靠,更要在心理上給予他撫慰,唯有如此,才能獲得他全然的信任。影響天子,就能影響整個大明。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實現。
想到此,月池移到他身側,輕輕拍著他的背:“逃避不是辦法,唯有直麵風雨,才能昂然挺立。”
“風雨?”朱厚照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心頭既酸且澀,枕在了她的腿上,“我麵前的風雨還少嗎?”
月池替他摘下金冠,
喃喃道:“您所見的,不過滄海一粟。”
朱厚照仰麵看向她:“你又知道了什麼?”
月池垂眸:“沒什麼,是臣失言。”
朱厚照霍然起身:“說。”
月池目帶憐憫:“現下的情形,您還是多陪陪陛下,至於旁的,日後慢慢再清算也來得及。”
朱厚照冷笑道:“你說錯了,現下的情形,正需要泄火的良藥,說。”
月池麵露為難之色:“那臣鬥膽,想請殿下移駕。”悲傷、憤怒,都能讓人失去理智,這二者夾攻時,無人能全身而退。她帶朱厚照扮成了小太監,去了鬥雞場。
深秋夜涼,太監們都在燒得暖洋洋的屋內玩耍。當月池帶朱厚照掀簾入內時,刺鼻的酒味、煙味混雜的臭味撲麵而來,險些將太子爺熏得暈過去,幾欲作嘔。月池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她急急在身上摸索出香囊,遞給他。朱厚照深吸一口,這才緩過神,月池心下十分擔憂,萬一他受不住,掉頭就走,這不就白折騰了嗎。誰知,他倒強忍下來,率先往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