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林默了默道:“回稟陛下, 臣的身子還算康健。隻是您這裡,雖說銀絲炭煙霧較少,可也不可一次用如此之多, 容易中炭毒。”
朱厚照一凜,宮中的太監宮女又忙做一團, 一炷香以前怎麼把炭盆端進來,如今又怎麼端出去。葛林則被朱厚照招呼上前給月池瞧病。他還以為是皇帝又吃壞了肚子, 跑得連厚底官靴都要飛起來了, 沒想到竟然是李越。朱厚照急急道:“他發燒了,竟時時說胡話。你快給他看看,立刻把他治好。”
葛林被他念叨得頭昏腦脹,腹誹道,就是華佗再世,也沒有立刻醫好的仙丹啊。他忙擺擺手道:“萬歲莫急, 且容臣把把脈。”
他拿起月池的手腕放到軟墊上,輕搭三指,半晌過後,神色卻是越發凝重。他又細看月池的舌苔, 再三確認。
朱厚照以為不過是小病而已,他本是急性子, 忍不得葛林拖拖遝遝,當即問道:“你快些, 磨磨蹭蹭若是耽擱了病情, 朕拿你治罪!”
葛林吃了這一下嚇,竟是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這下換做是朱厚照呆若木雞了,他喝道:“你跪什麼,不就是風寒嗎, 你做這幅模樣作甚?”
葛林的胡須顫動:“病發於陽者的確是風寒,可是,李相公身上的病灶卻不止這一樁,小小風寒,以臣之能治好尚可,可是其他的,請恕臣才疏學淺……”
月池醒來時,天已然昏沉了。她依稀覺被人扶起,有人往她唇邊送藥,可她牙關緊閉,溫熱的褐色湯汁順著她的脖頸流下,沾濕了衣襟。那人低咒了一聲,又解她的扣子,用暖和的帕子替她擦拭。
扣子!月池如遭雷擊,陡然從昏沉中驚醒。朱厚照被她嚇了一跳:“你怎麼醒了?”
月池警惕道:“你乾什麼!”
她目光灼灼,好似盯著一個賊。若是往日,朱厚照早已斥她不知好歹,可現在,他卻平心靜氣道:“你病糊塗了,自個兒暈過去也不知道。”
月池這才覺頭重腳輕,如踏在雲端上。她不由蹙眉,扶額不語。朱厚照急忙拉起被子,把她的手蓋住:“太醫再三叮囑,不能再著涼了。”
太醫!月池本就因為他的一臉關切
而覺渾身不自在,如今又聞太醫二字,更覺頭痛欲裂。朱厚照見狀又要叫葛林,月池忙攔住他:“您先彆急,且容臣喝完藥再說。”
朱厚照又要舉匙來喂她,月池隻覺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了。她忙強打精神,抓過藥碗來一飲而儘,接著,她對著目瞪口呆的朱厚照道:“男子漢,大丈夫,何需如此精細。”
語罷,她目不轉睛地打量朱厚照的神色,不願放過一絲一毫的異動。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朱厚照眼中非旦沒有懷疑,反而多了幾分悲傷,他按住她的肩膀道:“男人怎麼了,身為一家之主,國之棟梁,更要好生將養自己,否則若是有了什麼大礙……”
他忽然住口,再不言語,月池聽得一頭霧水。到底是燒暈了,她一時還沒回過神。朱厚照已然自悔失言,忙替月池拉了拉被子,溫言道:“你先睡一覺,有什麼事,明兒再說。”
輕軟的金絲珍珠繡被一時籠住了她,頂上的銀鼠皮帳也因他的動作而晃動。月池這才注意到此地的陳設:“這是乾清宮?”
朱厚照道:“這是弘德殿。”
那不就是乾清宮的偏殿嗎?若是南三所還勉強住得,這裡是萬萬留不得的。月池掙紮著起身:“萬歲,這與禮不合,自古以來沒有這樣的規矩……”
“好了!”朱厚照到底還是忍不住了,他斥道,“是命重要,還是規矩重要。”
月池被他驚得一愣,正恍惚間,人已然靠在軟枕之上。她一瞥之下,發覺自己隻是被褪去了外袍,她可穿了五層呢。她心下大定,又嘀咕道:“這可是奇了,究竟是為何呢?”
她冥思苦想,可到底人在病中,不多時便昏睡過去。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時方醒轉。她覺腕上搭上了微涼的手指,不由驚醒。她睜開眼,一位著石青色官服的太醫正在替她把脈,正是太醫院院判葛林。而床邊身著圓領青服,係烏角革帶的朱厚照正看著她。
月池忽然心念一動,她問道:“我得了絕症?”
葛林一驚,他忙寬慰道:“您這話說得嚴重了,隻要好生調養,未必沒有痊愈之機。下官已配好了人參養榮丸,您一日一顆,以溫水送服……”
月池打斷他的絮絮叨叨:“我
這是什麼病?”
葛林默了默,他細窺朱厚照的臉色:“也不能算病。隻是,先天不足,後天又……您底子便如水中浮萍,略經風浪,便會……您要切記,萬不可再虛耗神思了。”
月池還未開口,朱厚照已然麵色沉沉:“唐伯虎連飯都不曾給你吃飽嗎?”
葛林一見風頭不對,匆匆告退,一時殿內就隻有他們兩個人。毒打、謾罵、饑餓、寒冷仿佛又從時間的縫隙中湧出來,月池打了個寒顫,她深吸一口氣道:“若不是遇見師父,恐長到十三歲,還未曾吃過一頓飽飯。”
朱厚照一怔:“那你的父母呢?”
月池仰頭看他:“不是說過嗎,早就死了。我一直在街上討飯過活。我還能活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