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彩回憶自己這一生, 他的父親張謨是河間府通判,家中有兄弟四人,姐妹兩個。因?著他是家中長子, 父親對他管教甚嚴, 期望也甚大。然而?, 他的天資卻是平平,同窗中都有不少聰明穎悟勝過?他的人。年?幼時的他, 常常因?野心與實力的不相匹配, 而?感到?深深的痛苦。他想勝過?這裡所有人, 他想讓父親以他為榮, 他想要光宗耀祖, 他想有高高在上的權柄, 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
他為此隻能徹夜苦讀, 長對曉風殘月。可辛勞過?了頭, 結果反不儘如?人意?,還是他的父親點醒了他——“莫向直中取, 應向曲中求。你是通判之子,應該學會借勢跳上去, 怎麼能像那些窮酸書生一樣, 隻知死磕呢?”
父親的話為他打開了新的大門。他生得白皙英俊, 相貌堂堂,本就容易博得彆人的好感, 加上他又贈以重禮,很快就討得了名士先生的歡心。先生對他傾囊相授,甚至有以女妻之的想法。對此,他沒有明確拒絕,永遠隻是一句:“承蒙先生厚愛, 學生尚是白身,如?何敢辱沒小?姐呢?”
先生反而?覺他心懷大誌,對他越發看重。他也憑借先生和他的人脈,學問日益精進,終於高中。高中後的他,卻一口?回絕了親事?,因?為先生能給他的助力,都已經給他了,他又何必真賠上婚事?。先生固然對此心中不滿,可他已經做了了吏部?主事?,又能奈他何?他真正進入官場之後,非但沒有半分的懈怠,反而?日益勤勉。前吏部?尚書馬文升、今吏部?尚書梁儲,都被他視為新的跳板。他本以為,李越也不會是個例外的。李越願意?和他做這樣的交易,換做以往的他應該會感到?萬分慶幸,可如?今的他卻開始鑽牛角尖……
巨大的悲哀攫住了他的心神。梁儲打壓他,同僚看不起他,可他卻不怪他們,因?為他知道,這些人隻是他的磨刀棒,隻是他的墊腳石。他們隻會讓他變得越來越堅定,爬得越來越高。可李越……他從來沒像這樣一樣痛恨一個人,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一個女人。她隻會對他玩弄那些小?伎倆,那些極度淺顯,讓人一
眼就能望到?底的無聊伎倆。而?他,還像傻帽一樣,一步一步往裡踏。她把?他變得比那些蠢貨,更?令人厭惡。
他想要報複她,他不是沒有辦法,他隻要去找到?那個叫董大的錦衣衛番役,告訴他李越是個女的,那麼一切都完了。李越對他了如?指掌 ,他又何嘗不了解李越。取了李越的性命,並不是真正地殺死她,隻有折斷她的翅膀,毀了她的雄心壯誌,讓她由翱翔天際的鴻鵠,變成籠子裡的金絲雀,才是真真正正地摧毀她。
惡意?在他的心中翻滾,就像漆黑的毒汁。這些日子裡,他無數次在心底對自己說,既然他得不到?,那就乾脆毀掉她。即便?最?後是同歸於儘,黃泉路上也是他陪著她。他抬腳就要走,可他的腳還是像被釘在地上,就如?同昨天晚上一樣。她會恨他,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她會比死還難過?,今生他們無緣,來世她也不會想見他,他永遠、永遠都做不了梁山伯……軟弱的眼淚滾落了出來,他終於,要破罐子破摔了。他砰得一下推開門,徑直出去了。
月池沒想到?的是,到?了這緊要時分,劉瑾選擇堅定地站在她這一方,而?張彩卻選擇了背叛。她微微闔上眼,居然都開始收拾行裝了,果然是靠不住。月池道:“去把?他抓回來。”她既然能雇兵,又怎會沒人監視他和劉瑾。
晚間,張彩連同他收拾的包裹,就被一並拖了過?來。月池居高臨下看著他,她輕聲道:“你為什麼,非得要找死呢?”
張彩也在凝視她,她已經不美了,山一樣的壓力、多日的不思飲食和風吹日曬,已經讓她的兩頰深陷,憔悴不堪。張彩也笑了出來,他看起來沒有絲毫的驚惶:“我也在想,我為何非要去找死。”
時春沒想到?,被抓個現行,他還能如?此恬不知恥。時春抬手?就是一拳:“你到?底還有沒有一點人性,都這個時候了,你連等都不願意?等嗎!”
張彩被她打得悶哼不斷,鼻血直流。月池起身,她掀開他的包裹:“紅珊瑚、珍珠、金銀,噢,還有一封信。”
她用食指夾起信,好整以暇道:“是彆人給你的,還是你要給人的?”
張彩笑道
:“你為何不自己看看呢?”
月池揚了揚眉,內裡文書竟然是蒙文的。達延汗身為蒙古汗王,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而?她既然要同蒙古作戰,這些日子自然也學了一些蒙文。她定睛一看,竟然是給永謝布部?的亦不剌太師書信,以大明的名義,請這位曆來仇視達延汗的蒙古權臣,與他們裡應外合,合擊達延汗。
張彩一直在注視她的神情,他不想放過?她臉上一絲的神態變化。她的眼睛微微睜大了,露出驚色,接著就抬頭看向他。他聽到?她說:“彆打了。”
時春不滿道:“可是他……”
月池道:“我自有主張。你們都先出去吧。”
時春剜了他一眼,所有人都離開了,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月池的心中五味陳雜,她舉著書信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張彩冷笑一聲:“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論對人心的揣摩,世上有幾個人及得上你呢。你知道劉瑾是殘缺之人,知道這種大權宦心裡是既自傲又自卑。所以,你讓他去與百姓接觸,讓他去做分糧分物的善事?。阿諛奉承在他眼中不稀奇。可這麼多人對他真心誠意?的感謝,老?劉長到?這一把?歲數,估計連見都沒見過?。一個太監,能被人視為活菩薩,他怎會不賣力乾?”
月池沒有作聲。張彩感到?心中一陣酸楚:“至於我,你知道我張彩是好色之徒,所以做些超越界限的小?動作。你心知肚明,以你李越這樣的人品才貌,隻需要拍拍我的臉,就足以讓我心動神移了。我注定會對你產生不該有的想法,而?你就能夠利用這種想法,更?好地掌控我,不是嗎?”
月池同樣沒有否認,她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