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將軍不用倚雲梯(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1896 字 10個月前

烏魯斯至時, 土默特部正在舉行“查瑪”法會。法壇之上,鐘鼓齊鳴,法螺大作, 牛角號聲與金鈴聲交織成了一片。法壇之下, 幢幡寶蓋迎風舞動,香霧繚繞,將此地妝點得如佛土仙境一般。人人屏氣凝神, 不敢多說一個字。就在大家端正以待之時, 忽然之間,從壇後跳出數十個人出來。

他們頭戴神態猙獰的麵具, 身著斑斕的服飾, 手持鋼叉、刀盾等武器,做打鬥降伏之狀。這些喇嘛是在扮演馬首金剛等護法神, 這般殺氣騰騰,是為震懾邪魔外道。年長者都倒吸一口冷氣, 更彆提年幼的孩童, 膽小的孩子甚至都哇哇大哭起來。一旁的父母趕忙捂住他的嘴。

牧民們聽著鏗鏘的音樂, 看著激烈的舞姿, 心中既有敬畏,又有熟悉之感。有些人甚至在竊竊私語:“嘿,這和薩滿跳神怎麼看起來差不多。”

一旁的信徒在解釋:“這是因為大神本就是佛主的化身之一。佛主為了度化眾生, 隨緣教化, 所以變換出了萬千的法相。我們的長生天和佛主其實是一個呐。不然,為什麼部落裡的薩滿也跟著皈依了呢?”

老邁有見識的牧民想了想道:“對, 他們的衣裳都變成白色的了。我聽說過,白色就是信佛的薩滿。”

“怪不得,他們看病會那麼厲害, 還有那麼多藥材!”

自藏傳佛教的大師八思巴入蒙元後,薩滿教與佛教之間雖為爭奪信仰展開了激烈的鬥爭,可到了爭鬥的後期也出現了融合的現象。薩滿因此分為兩種,一類是黑薩滿,其遵守原始教規,擅長詛咒。一類是萊青,又稱白薩滿,皈依佛門,擅長治病。當蒙元退離中原後,黑薩滿勢力強盛,白薩滿隻在零星部落中有動靜,可如今隨著曇光等人的進入,白薩滿群體又開始膨脹起來。

正因如此,烏魯斯遠遠就聽到了這裡的喧嘩,卻沒有及時反應過來。他還饒有興致問道:“是薩滿在跳神嗎,這裡的舞樂與汗廷大不相同。”

大多數隨從也都不明所以,隻有少部分人聽著不對,他們道:“濟農,這聽著像佛樂。”

烏魯斯一愣:“佛樂?是喇嘛?這兒怎麼會有佛樂。”

他的麵色一變,其他人都麵麵相覷,紅臉將領塔賓泰也在護送隊列中,他被曇光打傷後,回去狠狠在達延汗麵前告了一狀,誰知卻惹來了大哈敦的不滿,就連大汗也覺他無用,這麼多人攔不住一個和尚。他在汗廷的地位一落千丈,這次索性請求跟隨濟農來到右翼,希望從頭再來。

他聞聲忙道:“濟農稍後,我這就去問科賽塔布囊王,看他為什麼要違背大汗的命令,擅自收攏喇嘛!”

琴德木尼見狀開口道:“等一等。”

烏魯斯回頭看向自己的妻子,他因她的身份忌憚她,因她過去的經曆嫌棄她,可她的豔麗無雙,全心依賴畢竟是實打實的。對於烏魯斯這樣的少年,這種成熟和風韻對他有強烈的吸引力。他一麵享受和她一起的歡愉,一麵又厭惡排斥她。這種複雜的感受,讓他有時對琴德木尼忽冷忽熱,可他始終記得母親的囑托,在人前一直給予她足夠的尊重。

烏魯斯問道:“哈敦是有話說?”

琴德木尼身著王妃的服飾,頭戴插著藍孔雀羽毛的顧姑冠,兩側紅珊瑚珠垂到了胸前,更襯得她臉如滿月,嬌麗無匹。她可不會傻到直說這是她父親帶來的喇嘛,反而一臉純真地反問道:“濟農,為何不可收攏喇嘛,大元一直有封喇嘛為國師的傳統,大哈敦不也在汗廷中留下了西藏喇嘛嗎?”

這可一下把烏魯斯問住了。達延汗與滿都海福晉也為喇嘛的事吵過。薩滿教中無限抬高大汗的地位,並且強調好鬥勇猛的理念。而佛教就要平和得多,講以和為貴,殺生重罪,佛陀至上。達延汗覺得,不該讓這群曇光的同夥在部落中妖言惑眾,更是要將汗廷中的喇嘛都趕出去。滿都海福晉縱使心下不滿,不願為這種小事和達延汗撕破臉。所以,她對趕走部落中的喇嘛沒什麼意見,隻要求留下汗廷中的喇嘛。她要保命,當然要大夫越多越好。

達延汗惱怒道:“要大夫去哪兒找不行,非得留下丹巴增措。”

滿都海福晉卻不同意,她的態度十分強硬:“丹巴增措的確醫術高超。要找到這樣高明的大夫不容易。而我卻等不起。”

達延汗不由皺起了眉道:“你的身子明明強健……”

滿都海福晉微微一笑:“我的身子,當然隻有我自己最清楚。您對嘎魯有偏見,要趕走所有喇嘛,我不阻攔您,隻是,您不能叫我為了成全您的私心,連自己的命都不顧吧。”

達延汗碰了結結實實一個釘子,隻是再生氣也沒法子。於是,就出現這樣的奇景,外頭將喇嘛都趕出草原,汗廷中卻將喇嘛奉為座上賓。隻是苦了丹巴增措,其他人都回大明去領賞了,隻有他一個人被困在這裡。他都開始後悔,當初不該那麼賣力了。

父母之間的爭端也影響了烏魯斯。他本來可以直接依父親的命令,將人趕走,可琴德木尼又將母親抬了出來。這就讓他為難了。在下屬麵前,他否定哪個人都不對,否定祖宗更不對。

琴德木尼心下暗笑,她道:“濟農,我們畢竟剛回來,科賽塔布囊王也是長者,就這麼去問罪,是否有些不合適。”

塔賓泰硬梆梆道:“有什麼不合適的。大汗的命令,無人可以違背。”

琴德木尼絲毫不懼:“那大哈敦的話就能當耳邊風了嗎?”她一口咬死滿都海福晉。

塔賓泰也被堵得一窒,他想了想極力辯解道:“大哈敦也需聽從大汗的命令,再說了,大哈敦也同意趕走喇嘛。”

琴德木尼的眼珠一轉,柔聲道:“濟農,大汗的命令,自然是人人都要依從。隻是,我們也不好在大典上當眾斥責科賽塔布囊王啊。這多為難人。依我看,還是等大典結束後,再向科賽塔布囊王說明。”

烏魯斯想到,汗廷還需要防備瓦剌的襲擊,不可能分出大波的兵力來支持他。要壓服永謝布部,還要依托土默特部的兵力,的確不好為這樣的小事,這樣羞辱人。他道:“哈敦說得對。你們去查探情況,等大典結束後,我再去責問。”

琴德木尼含笑點了點頭,她道:“那我們回去歇著吧,我覺得頭暈,該服藥了。”

說著,她就取出一粒清心丸服下。

烏魯斯回到了大帳,剛剛歇了沒多久,就見隨從一臉菜色地回來。他連說話都結巴了:“不、不好了,濟農。塔賓泰被綁了!”

烏魯斯霍然起身,不敢置信道:“怎麼回事,誰敢綁我的使者?”

琴德木尼故意道:“科賽塔布囊王都不管管嗎?”

隨從氣喘籲籲道:“不是科賽塔布囊王下得令,是小王子,是嘎魯小王子!”

原來,塔賓泰直愣愣地去了會場。沒有命令,他不敢自作主張,眼看一群喇嘛跳了一個多時辰。正當氣氛鬨到了最高潮,四人抬著一物走到了高台中央。此物,呈花苞狀,卻有半人高。塔賓泰看得懵懵懂懂,他嫌棄道:“這又是弄什麼。”

話音剛落,花苞綻開來,一片一片粉紗做成的花瓣落了下來,形成了一朵怒放的蓮花。而在蓮花中央的蓮蓬上,端坐著一個僧人。他頭戴黃帽,身著紅衣,豐姿英偉,氣宇軒昂,清逸出塵,當真比畫上的佛還要好看。人人見狀都露出讚歎之色,隻有塔賓泰黑了臉,他道:“怎麼會是他!”

他正驚疑不定間,曇光卻已開始高聲唱誦佛經,他的聲音洪亮,響徹四野,所唱的經文,雖然大家都聽不懂,但卻仍有振聾發聵之感。他剛一住口,其他喇嘛就跟著唱誦道藥師八如來聖號,同樣是神情肅穆,莊嚴無比。

接著,曇光又開始以梵文念誦咒文。他在西藏那十幾年不是白呆的,他的音色圓潤,悠揚堂皇,字字珠璣,猶如金聲玉振一般,旁人聽來如清風拂麵。就連早知道曇光目的的亦不剌太師居然也覺心思沉靜,如沐春風。正當他思緒飄揚之時,曇光一搖金鈴,音調悠長唱出了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

這是觀音菩薩的名號,是法力最為強大的真言。其他喇嘛亦跟著念誦,他們將這真言唱誦了整整一百零八遍。一時之間,鼓磬齊奏,一聲聲梵唱隨風飄揚,猶如山水流淌,淙淙作響,又似素梅綻雪,清遠聖潔。眾人聽到這古老莊嚴的神秘之聲,無不心境曠遠,身心如洗。

塔賓泰也受到了一些感染,可當他看到曇光的臉時,又生起憎惡。他暗罵道:“事真多,到底要鬨多久。”

他沒想到的事,正餐現在才剛端上來。曇光接下來講法,他這一開口就直指要害,原始的薩滿教當然還保留原始的風俗,祭祀時要宰殺大量牲畜,舉行血祭,同時貴人死後,要安排妾室、奴仆和牛馬殉葬。這些都是切實損害平民利益的,多少奴仆被活生生封進墓室中,而他們的親人隻能嚎哭,還不敢有半句怨言。

曇光道:“貧僧奉大哈敦之命,以騰日蒙哥肯的身份在此宣布,此等殘酷的陋習即刻廢除。貴人們死後的福祉,應歸於生前的善行,而非殉葬品的多少。愛惜子民,多做善事者,死後會進入極樂淨土,而殘害子民,多行不義者,死後會墮入地獄,受儘折磨。”

這話一出,科賽塔布囊王麵色不渝,可底下的人卻是一片怔愣。有人問道:“大師,這是真的嗎?”

曇光搶先一步道:“當然是真的。這是佛的意旨,無人可以違背。”

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歡呼,叫好聲、誦念聲響成了一片。不是人人都忠誠要為主人去死的,能撿回一條命,誰會想去找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科賽塔布囊王一直被他用長生之道忽悠著,冷不妨他突然鬨這麼一出。科賽塔布囊本人還沒來得及發作,塔賓泰卻先一步跳出了隊伍。他再也顧不得什麼指示,大罵道:“嘎魯,你這個汗廷的罪人,大汗饒了你一命,你不珍惜,還在這裡胡說,蠱惑平民。我現在就要將你抓回去治罪!”

他一揮手,十幾個侍衛就遲疑著走上前來。曇光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他就像不認識他們一樣。亦不剌太師也跟著裝傻,他罵道:“哪裡來得馬賊,竟敢冒犯活佛的法駕,快去抓住他們!”

亦不剌太師身後的一眾士卒湧上來,即刻就要將塔賓泰和他的同伴拖下去。科賽塔布囊王卻在這時跳出來,急急道:“快住手,他們是濟農的侍衛。”

亦不剌太師昂起頭:“這怎麼可能是濟農的手下?”

科賽塔布囊王皺眉道:“我見過他們,他們的確是濟農的人!亦不剌,你難道要冒犯濟農嗎?”

亦不剌太師一臉無辜:“怎麼會。濟農是我的女婿,我愛重他還來不及,怎麼會冒犯。但,即便是濟農的手下,也不可對聖人無禮。相信濟農得知,也會問罪這幾個不知死活的家夥的。”

科賽塔布囊王皺起了眉頭,他察覺到了不對,他道:“亦不剌,你到底打著什麼主意。你們帶著這個和尚,究竟是來做什麼!”

鄂爾多斯部的首領滿都賚阿固勒呼一臉虔誠:“當然是為弘法而來。”

科賽塔布囊王罵道:“放屁,你們兩個會這麼虔心?”

曇光躬身一禮道:“他們是因我佛的感召,所以護法。尊貴的科賽塔布囊,你隻是一時迷惘。隻要你聽從佛的指引,很快,你也會頓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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