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光仿佛觸了電一般,急急縮回來手,月池忍不住大笑,笑到最後眼淚都笑了出來。她拍了拍賀希格的頭道 :“沒事,去玩兒吧。我們說笑呢。”
賀希格的嘴唇乾裂,茫然失措。月池哄了她很久,才讓她站遠了些。可在一轉頭後,她麵上的柔和就如冰雪融化一般,消失殆儘。她對曇光道:“要不是和他商量好自儘的日子,你怎麼會那麼及時安排好一切,劫我出來?”
曇光的嘴唇在顫抖:“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是亦不剌,他以烏魯斯的名義向汗廷宣戰,說圖魯與大哈敦弑殺了大汗……為了汗廷,烏魯斯……”
月池接口道:“烏魯斯必須死。你還叫人去放火了吧。火勢不夠大,怎麼能鬨得人儘皆知。你看看你的樣子,哪裡還像一個出家人,你已經墮入魔道了。”
曇光死死抓住月池的肩膀:“從我在山中救起你的那刻起,我就已經入魔了!”
他忽然像被馬蜂刺了一樣,急急鬆開手。他轉頭看向了賀希格。這個女孩子曾經對他是真心的仰慕,他在她如水一般的眼睛中,隻能看到崇敬,可現在他卻瞥見了畏懼、陌生和擔憂。
月池也看得一清二楚,可隨即她又在曇光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個同樣陌生,扭曲的怪物。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怪物,用稍顯得意的語氣,講述她自己通過玩弄人心,殺人的全過程。
“你聽過四麵楚歌的故事嗎?楚漢之戰時,西楚霸王項羽的軍隊在垓下被漢軍圍困,兵少糧儘,正處絕境。夜間,他聽到漢軍四麵都唱楚歌,以為漢軍已經將楚地全部占領。他因此灰心喪氣,軍隊也喪失鬥誌,最後隻得烏江自刎。”
曇光如夢初醒,他道:“是你奏得那些音樂,是那些無比歡快的音樂?”
月池點點頭,她又癱在了草地上,鼻腔縈繞著青草的芬芳:“我原本隻打算賭一把,賭輸了,我無非白奏幾天樂。可到最後,我又賭贏了。”
亦不剌父女太傲慢刻毒了,他們不會采取懷柔的辦法,隻會嚴厲地威逼、控製烏魯斯,就如他們對她的手段一樣。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年輕、不諳世事的王子,隻會越來越抵觸。仇恨給了他堅持下來的勇氣,他會想要報複,想要一雪前恥。可在嘗試之後的失敗,又會加劇他的絕望。
烏魯斯一定想過為家族犧牲,不要成為敵寇要挾家人的籌碼。可惜的是,他卻始終沒有下定決心。從他第一次鬨自儘被她嚇退時,她就看出來,不是人人都有為家族犧牲的勇氣。他總想等一等,或許會有希望,就是這種想法讓他拖到了今天。而她的所作所為,就是讓他徹底絕望。
月池把玩著一支狗尾巴花:“鄂爾多斯部的營地裡每日奏響漢家之樂,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明已經與反賊聯手,磨刀霍霍向汗廷。而由於他的登基,父母之間的爭鬥必會更上一層樓,一個尚在內鬥的汗廷,怎麼能經得起這樣的風雨。可憐的,被當作傀儡的烏魯斯,既愧疚,又懊悔,可他唯一能為家人做的,就隻有去死了。”
曇光的手上青筋鼓起,他道:“你說漏了一點。”
月池噢了一聲:“是,我差點忘了,你和他想方設法接上了頭。你一定告訴了他,母親殺父,兄弟登基,汗廷還在震蕩之中。難怪,他會走得這麼快。”
曇光道:“他選擇了一個恰當的時機犧牲,讓我能夠將這世上最可怕的惡魔帶出來。我隻是有一點疑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月池微微一笑:“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達延汗害了九邊的百姓,所以要受家破人亡之禍。我欺騙利用了你,所以遭你暗算擄劫,受到病痛與毆打的折磨。而亦不剌、琴德木尼和滿都賚阿固勒呼,他們也得為自己的貪婪和傲慢付出代價,不是嗎?”
曇光怒道:“你以為你犯下的錯就隻有這麼一樁嗎,大戰一觸即發,左右翼即將兩敗俱傷,這都是你造下的孽債!”
月池垂眸道:“可你,也在其中發揮了關鍵的作用。”
曇光咬牙道:“所以我要帶你去彌補。我問你,你有沒有與明廷聯係的渠道?”
月池霍然抬頭:“當然。”
武英殿中,群臣正為一封從鄂爾多斯部的來信吵得麵紅耳赤。
內閣次輔劉健叫道:“這一看就是假的,是蒙古人偽造的!”
龍案前的朱厚照都被他的大嗓門嚇了一跳,他緊緊攥著信,沒有作聲。
劉健繼續道:“奏本書寫俱有明確的條陳。‘奏本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抬頭二字,手寫二十二字。頭行衙門官銜,或生儒吏典軍民灶匠籍貫姓名。’可你們瞧瞧,這寫得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張彩、李越,俱是在京為官多年,他們怎會連這種基礎的東西都弄錯。”
其他人聞言紛紛稱是:“確實不像樣,這字也太醜了,一看就是偽冒的。”
提及字,朱厚照看向了梁儲,這個張彩的老上司。他問道:“梁尚書如何看?”
梁儲看著這一筆熟悉的字跡,沉默片刻道:“啟奏萬歲,次輔所言極是,這不是張彩的字跡,確是假的。”
江彬要立不住了,他看到這奏本時有多歡喜,現下就有多鬱悶。他趕忙道:“啟奏萬歲。僅因格式不對,字跡有異,就斷言這奏本是假,未免太武斷了,萬一這是李禦史手下的錦衣衛所書呢?末將以為,還是當取來他們每個人的字跡,一一校對之後,再做決斷。”
朱厚照道:“準奏。”
校對筆跡的人很快就上殿來,當著滿殿朱紫比對字跡,可最後的結果,確還是如開始一樣。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這是假的,萬歲切不可中了韃靼的陷阱,貿然出兵。
朱厚照的胸口不斷起伏,他最後看向了李東陽,問道:“李先生也覺這是假的嗎?”
皇帝在殿上稱先生,是客氣至極,以至於不合禮數。李東陽乍一聽這句先生,恍惚間想起了那句——庭前花始放,閣下李先生。
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劉健忍不住在背後扯他的衣裳。他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道:”老臣以為,此事茲事體大,還是待往韃靼查探的斥候回來再議,較為穩妥。”
朱厚照一直屏住的呼吸,終於漸漸放鬆,他道:“甚好,就依李先生。”
楊廷和看到這樣的情景,忍不住暗自搖頭。他回到自己家中後,就開始揮毫潑墨,居然將張彩那封信的內容,一字不漏地默寫出來。他是十二歲就鄉試中舉,過目不忘隻是雕蟲小技。
他對著這封信良久,手指在其中的含字與章字上打了一個轉,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起身離開後,他的長子楊慎悄悄進來,也將這信默記在心。
楊慎第一眼看這信,也覺得假的過火。滿都海殺了達延汗後,難產至死。圖魯在流放途中被臣子追殺。汗廷亂作一團……這把韃靼說得,好像派個人去就能打贏似得。
可當他仔細看第三遍時,就察覺了不對。他激動的手都在發抖,顧不得已經是晚上,衝到父母的房前去砸門。
他叫道:“爹,那信是真的!隻是其中內有玄機,孩兒已經破解出來了……”
一語未儘,楊廷和霍然推開門,他怒道:“畜生,還不快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