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千載君臣魚有水(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0433 字 10個月前

皇上已經習慣用權術來走捷徑了。九卿共議、九卿會審、三堂會審、言官彈劾等等彙集群智, 避免君主任意妄為的製度,都能夠被他以權術操控、扭曲。不管群臣有多麼正當的理由,最後的局麵總會如聖上所願。

其他的事, 若他們退一步也就罷了,可遠征韃靼之事,事關國運。這若是再退下去,前頭可能就是亡國之殃。要真到了那一步, 他們這群老家夥隻怕都要掩麵而葬, 再無顏去見列祖列宗。這恐怕就是希賢公與其他同僚,在大驚之下, 寧願鋌而走險,斷定此信為假的緣由。

李東陽想到此,不由嗟歎不已。至於混雜在其中的奸佞, 他們一生都以揣度上意,為飛黃騰達的手段, 眼看著下一波的清洗就要開始,他們又豈會不抓住機會, 排除異己, 博一個龍心大悅, 一步登天呢?

長此以往, 朝堂上敢說真話的君子越來越少, 熒惑聖聰的小人卻越來越多。聖上固然聰慧, 可人非聖賢, 孰能無過,一旦他踏錯一步,那於士卒黎民而言,就是滅頂之災。君不見, 土木堡之變,京師勁甲精騎皆陷沒,血流漂杵,屍積如山。

巨大的懊悔攫住了他的心神,李東陽哀聲道:“不,怎麼能歸咎於聖上,這實是老夫的罪過。在戴家一案時,老夫就應當據理力爭,保住陳清的性命。就是因為老夫沒有犯顏直諫,才讓萬歲一錯再錯,以至於到了這種無法挽回的地步。”

楊慎聽得一愣,他喃喃道:“陳清?就是他害死了前右副都禦史鬆厓公三個孫兒,難道……”鬆厓是戴珊的號。

他打了一個寒顫,隻覺毛骨悚然。他猛然起身:“難怪、難怪,世伯,那些人、那些涉案的同謀,是否都是力阻東官廳成立之人?”

李東陽沒有說話,可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楊慎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他的臉變得如紙一樣蒼白,他道:“我不會讓你們也淪為到這個地步……”

他轉身就要跑,李東陽忙叫住他:“用修,彆做傻事。你改變不了什麼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你還沒讀透嗎?你是長子,應當看顧弟妹。”

楊慎屏住呼吸,直憋得胸口發疼時,他才忍不住吸進一口氣。夜間微涼的風如尖刀一般劃破他的喉嚨,刺穿他的肺部。他就像街上被人無端踢了一腳的狗,既然痛苦又茫然,更多得卻是無能為力。

劉府之中,劉健正在篆刻。於金石之上,雕鏤銘刻印章是曆來文人雅士頗為推崇的喜好。不過,劉健篆刻,卻不是因著喜歡,而是為了在刻鑿之間,磨礪性情。

“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世人皆知,劉公剛毅善斷,性烈如火,孰不知他也常有碰壁的時候。而自先帝駕崩,新帝登基後的這短短數年,他碰得鼻青臉腫的時候,比過去幾十年加起來的次數都多。他是從不輕易流淚叫苦的人,那滿心的壓抑、擔憂乃至畏懼,就隻能被磨進這金石之中。在奉命勘合屯田時,他幾乎夜夜都刻,足足刻了有幾十枚。

他沒想到,沒過幾年,當日的境況居然又重現了。刻刀在印坯劃下深深的一道。他的眼睛已經發酸,卻還是極力睜大,在燭火下細細地鐫刻。眼看一印又要成,他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怪叫。

他那調皮的小孫子成學拿著麵具一下蹦到他身前,對他做著鬼臉道:“嗷嗚,我是大老虎!祖父,祖父,祖母叫我來看看你。這麼晚了,您為何還不去就寢呢!”

劉健嚇了一跳,刻刀一下便劃歪,一枚沉著凝練的漢文印就這麼毀了。印章和刀同時從他的手中的滑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劉健呆呆地望著這枚刻壞的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任由孫子在一旁如何耍寶,也置若罔聞。緊接著,他突然伏在案上,一動不動。

稚子還以為祖父是在與他玩笑,他笑著去抬爺爺華發蒼蒼的頭顱:“哈哈,您在乾什麼呀。”

然而,當他真的將手伸下去後,卻觸到了滿手的濕熱。成學嚇了一跳,忙轉身跑了。等他的腳步聲遠去後,老人壓抑的哭聲才一點一點響起來,他哭得就像一個丟了玩偶的孩子:“這為什麼,這是為什麼!我不是國賊,我不是奸臣,我都是為了大明,我都是為了大明啊!”

窗扉和門戶被悄悄關閉。院子裡傳來了孩子響亮的歌聲。劉健一驚,他愕然抬起了頭。老妻張夫人正立在他的身旁,她拿著帕子,又將他深深摟進懷裡。她柔聲道:“想哭就哭吧。是妾身不好,不該叫這小子來煩你。成學那小子的嗓門大著呢,他們都聽不著,都聽不著……”

劉健靠著她,淚水汩汩直下。燭影搖紅中,兩位雪鬢霜鬟的老人緊緊相擁。半晌劉健方道:“夫人,我想辭官回鄉了。”

張夫人一怔,她笑道:“好啊。不瞞老爺,妾身早就盼著回去了。”

第二日,劉健就開始寫辭呈。然而,一頁紙還沒寫滿,宮裡就來人了,言說萬歲召見。

劉健的心此刻已然平如靜湖了,還以為可以自己請辭,沒想到是要黜落走人,也好,也好……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以為其他老同僚也免不了卷鋪蓋走人的命運,可到頭來卻發現隻有他一個人進來。他以為罷免次輔的命令最差也該在武英殿頒布,可沒想到,他居然被帶到了豹房。他最討厭的豹房!

而等他到了之後,第一時間印入眼簾的,居然是幾十隻狗崽!皇上還非常熱情地招呼他:“劉先生來了,快來坐。”

劉健半是猶疑,半是拘謹道:“老臣不敢……”

朱厚照笑道:“您太拘禮了。快看,您還記得這個花色嗎?”

他指著其中的鬆獅犬道:“就是舌頭烏黑,皮毛金黃的這種。”

劉健昨晚哭得太久了,一時還真看不清。不過眼再花,也敵不過心亂。萬歲究竟葫蘆裡賣什麼藥。他道:“老臣不知。聖上,老臣此來,實是有要事稟報,老臣自知年老昏聵,不堪……”

他一語未儘,就聽朱厚照道:“您怎會不記得呢?朕以前上您的課時,帶得就是這種狗啊。”

“……!!!”劉健默了默,突然之間就一股火氣就直衝天靈蓋呢。

劉健極力平複心緒,道:“萬歲,臣確有要事,實在無心看您這些玩意兒!您……”

朱厚照道:“就一炷香,劉先生不會連一炷香的功夫,都沒有吧。”

劉健真想破罐破摔說沒有,可他到底是臣子,事君儘禮已經成了刻在骨子裡的本能。到最後,他隻得坐下,大不了就是一死,玩什麼花樣都無所謂了。

這一群小狗剛剛是三四個月年紀,雙眼明亮如黑珍珠,皮毛蓬鬆油亮,在地上又跑又跳,就像一個個圓滾滾的毛球。他們玩耍得高興,可累壞了守著他們的小太監。他們手持厚布將小狗擋在其中。可小狗卻將布當作了玩具,越是阻攔,它們越是往外撲,不住地啃咬,發出又尖又嫩的叫聲。

劉健看得不耐煩,皇上成日就看這些東西,真真是胡鬨。

朱厚照並沒有將他的不悅放在心上,而是意味深長道:“這倒讓朕,想起了一個在筆記小說裡看過的故事。說是有一種翠鳥,生性喜歡在高處築巢以躲避災殃。可等它做了父母之後,這種想法就改變了。它非常愛憐自己的孩子,擔心孩子從樹上墜下去,於是就將鳥巢往下移。待幼鳥長出明碧的羽毛之後,翠鳥更加疼愛孩子,它不肯教孩子學飛,唯恐風雨損害孩子的羽毛,又將巢穴繼續往下移。它想得很好,隻要巢穴夠低,那麼即便鳥不會飛,也不會遭遇大禍。就像人不明因果,隻要懵懂地活著,也不會做下大惡一樣。”

劉健原本沉著臉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可聽到此處,他卻忍不住一震,猛地抬起頭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似未察覺,他道:“可這翠鳥沒想到,這世上的禍患,不是躲就能躲掉的。譬如生老病死,世上什麼生靈都躲不過。翠鳥漸漸飛不動,終於老死在了山林。可它的孩子,卻由於它的溺愛,雖失去了母親,餓得頭暈眼花,卻連飛出巢的勇氣都沒有,隻會咕咕直叫而已。而因為它們的母親將巢築得太低了,行人從林中走,一下就聽到了它們的叫聲,一眼就能看到它們如翡翠一般的羽翼,於是一伸手就把它們全部掏走了。翠鳥費儘心思想要保全子女,最終卻把它們全都害苦。【1】”

這明明隻是一個尋常的寓言故事,可卻聽得劉健脊背冒汗。朱厚照悠悠道:“請教劉先生,老鳥辛勞一生後,可以無愧於心,可因它的阻攔,始終都學不會飛翔的小鳥,之後又該如何應對世間的風雨呢?這風雨總不會隻來一次吧。”

就如韃靼犯邊,一定是時時來,次次來。皇上等於是指著鼻子問他,你覺得你瞞著這一次是對我好?那麼你瞞得了一時,能瞞得了一世嗎?待以後,真相敗露,事態惡化,你倒是拍拍屁股可以走人,或是兩腿一蹬歸西,那一無所知的我又該如何應對呢。

劉健大驚,他是絕無此心啊。他忙起身跪下,他道:“老臣有罪,老臣應當直言直諫,而不該這般行事,但老臣也是實在擔憂,若萬歲一意孤行……”

朱厚照忙將他扶起來,他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道:“朕不過說個故事而已,您怎麼還當真了。好了,是朕的不是,朕不說了,咱們還是看狗吧。”

怎麼又扯回到狗上?劉健正滿頭霧水間,就見小太監們把作為屏障的布條全部拉開。小狗們撒著歡兒往外跑,卻一個接一個地摔下去,原來在外頭竟然是一圈坑。

小狗們摔了個屁股墩,在坑裡嗷嗷直叫。小太監們忙將它們都抱起來。朱厚照撫掌大笑:“您瞧,真有意思。”

劉健的臉上一半是迷惘,一半是委屈。朱厚照道:“有持重的人在一旁看著,即便惹事也惹不出什麼大事。怕就怕他們隻會一味地護著、攔著,那不論是鳥獸,還是人,終其一生都會止步不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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