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的嘴唇張了又閉,眼窩中滾出渾濁的淚水。
朱厚照看著他垂垂老矣的樣子,也覺不忍。這個老頭雖然又倔又固執,可為著他的一道聖旨,就敢直愣愣去與這四九城所有貴戚作對的人,恐怕也隻有他了啊。而且他心裡也有點數,事情鬨成這樣,是從他先濫用權力,失了權威而始。
皇帝雖不會道歉,但卻可以暗示。他擠出一個笑容道:“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們。是這小鳥太頑皮,又太任性。老鳥既心疼,又擔憂,這才不肯放手。不過,王庭之鳥,三年不飛,三年不鳴,正是為今日一飛衝天,一鳴驚人。劉先生,可還有興趣去看看嗎?”
劉健吸了吸鼻子,他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先帝在彌留之際,對他們臨終托孤時。他忙起身,先抹了兩把淚,又理了理這身大紅色的官袍,這才伏地跪了下去,他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2】”
這是《孟子》中的原文,是講孟子辭官歸鄉後,齊王專程去看待他,道:“以往想見您而不得,好不容易與您同朝共事,可您卻又要棄我而去,不知日後我們可否再見嗎?”孟子道:“與您相見亦是我的心願,隻是我不敢請求罷了。”對忠心耿耿的臣子來說,如能君臣相得,誰又願意鬱鬱回鄉呢?
朱厚照也道:“朕之有先生,猶魚之有水也。【3】”
原句是劉備稱頌諸葛亮:“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劉健沒曾想,朱厚照居然會把他與諸葛武侯相提並論,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朱厚照卻開玩笑道:“先生是嚇著了?朕雖偶爾抱狗上課,可也不是一耳朵都不聽呐。”
劉健想到這狗,又是無奈又是想笑,幾種情緒交彙在他皺紋密布的臉上,成了一個古怪的表情。朱厚照見火候到了,就開始提韃靼的事:“朕以為,雖不可盲目開戰,可也不可紋絲不動。是時候讓那群蠻夷們知道,朕的真實身份了!”
劉健忍不住問道:“那,敢問您的真實身份是?”
朱厚照沒有一點點的不好意思,他挺起胸膛:“朕乃西天覺道圓明自在大定慧佛在人間的化身,是大慶法王啊。”
劉健聯想到李越在草原利用釋教做得文章,幾乎是一下就明了他的用意。他躬身道:“萬歲英明,老臣以為此計可行。”
這下,輪到朱厚照被嚇了一跳了,劉健忍不住發笑,這是他第一次在朱厚照的麵前沒有板著臉,而是開玩笑,他道:“老臣又不是屬驢的,隻會尥蹶子啊。”
第二日,朱厚照就在武英殿舉行廷議。不得不說,文臣們的水平還是很高的,一旦他們真心要幫你辦事,進度說是一日千裡也不為過。而且,他們不僅儘力完善對蒙計劃,還一個勁兒地誇朱厚照英明。朱厚照自出閣讀書以來,還從來沒被這麼多先生用欣慰讚歎的眼光瞅著,一個勁兒地誇著。皇爺雖然皮厚,可也覺得有點……慚愧。
事實上,這隻是他的又一次攻心之策。在李越命在旦夕,局勢瞬息萬變的節骨眼上,更換大九卿,等於是讓整個朝廷的中樞機構停擺。他根本就等不起。比起他的麵子和尊嚴,顯然是李越的命更重要。所以,他破天荒地退一步、讓一步,為得就是想將老臣們的心定下來,將這場風波平息下來。然而,事情的成效卻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
他看著他們真切感激、感動的目光,忽然真有點覺出權力與權威的天差地彆了。這是更上一層樓,這是仁與法之間的完美結合,他的祖父、父親都沒有意識到的統治之道、君臣之義,卻被他明白運用!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梁儲忍不住問他:“萬歲因何事這般歡喜?”
朱厚照神思不著道:“朕隻是覺得,這麼真好。朕覺得,恐怕隻有李越答應和朕好時的喜悅,能蓋過此時了。”
大九卿:“……???!!!”
明廷這邊是君臣相和,自然就輪到韃靼進退兩難了。蒙古是部落製,各部落當然會儘力維護整個群體的利益,可在公利與私利相衝突時,各部落首領就不願意損害自個兒,而去捍衛所謂大家了。
要是大家一起動身去打右翼,瓜分鄂爾多斯部和永謝布部的牛羊和女人,那他們都是一千個一百個樂意。可如今是,明廷那邊動靜甚大,必須得留下人來保護民眾,拱衛汗廷,這他們就不乾了。防禦戰是既損傷兵馬,又缺少受益,實是賠本的買賣。
新任大汗圖魯對此的辦法是:“我們可以一起平分戰利品。”
可各部落首領更不同意了:“這本來就是憑本事去搶奪。就同打獵一樣,誰的人馬勇猛,誰就奪得多。怎麼可以平分?”
他們指著喀爾喀部的首領哈日查蓋道:“你們也可以去搶漢人。隻要你們賣力,一樣能殺回宣府,滿載而歸。”
喀爾喀部是除了大汗直屬的察哈爾部外,離漢人最近的一個大部落。其他人話裡話外就隻想把他們推出去。可喀爾喀部的人也不是傻子。首領哈日查蓋極力誇耀明廷的戰力:“現任的宣府官員楊一清可不是以前那些軟蛋。你們去看看他修築的防禦工事,還有工事內震天的喊殺聲和槍炮聲。這個人絕對是我們的勁敵。我們喀爾喀部從不畏懼死亡,甘願為大汗效勞,但我們真的擔心,敵不過那些狡詐漢人的火/槍。我們死了不算什麼,可萬一傷到了大哈敦和您的幼弟,那就是整個蒙古的災厄啊。”
“而且庇佑平民,也事關汗廷的威望。那個南蠻子皇帝,居然自稱是什麼法王,還說他派人純屬是議和,是我們擅自害了他的使臣,才讓他不得不開戰,他們還說願意皈依他的牧民,可以到明地去居住,而要抵抗的,就隻能為汗廷的錯誤陪葬!我們都知道這是謊話,可下麵的那些愚人不明白。要是我們不能完全護住他們,那麼我們在草原上的威信,會落到比峽穀還低!”
圖魯被說動了,他開始要求再留下一個萬戶,這話一出,大家吵得更是一團亂麻。而作為統治者本人的圖魯,根本沒有足夠的判斷力和威嚴來做決斷。他隻能回來找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母親。圖魯以為沒了他冷酷的父親,他和母親一定能帶著蒙古走向更好的明天。可事實卻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
他甚至開始懷疑,弑父奪位,究竟是對是錯。蕭伯納有一句名言:“人生有兩個悲劇,一個是願望沒有實現,一個是願望實現了;而後一個悲劇尤其是大悲劇。”圖魯雖無緣見到這位著名的大作家,可他們在心願得償後的悲哀之感,卻是一致的。
曇光此時已然到了汗廷,滿都海福晉在他的精心照料下,身子才有了些許的好轉。隻是,再高明的神醫也無法改變自然規律。明明已是夏日,滿都海福晉卻還躺在皮毛之上,麵色蒼白,精力不濟。
圖魯看到母親這個樣子,話都到了嘴邊了又生生咽了下去。可滿都海福晉即便閉著眼,也能聽出他腳步聲中的焦灼。她問道:“究竟是怎麼了?”
圖魯猶豫著沒有說話,滿都海福晉喝道:“快說,咳咳,你要氣死我嗎?”
圖魯忙道:“額吉,您彆生氣。我說。”
隻是,等他說完之後,滿都海福晉明顯氣得更狠了。她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索布德公主忙攙扶住她。隻是,滿都海福晉滿腔的怒火,在對上圖魯還帶稚氣的麵孔時,卻似被戳破的氣球一般消退了。
都是她的過錯。她想著他們的父親正當壯年,他們還有機會慢慢成長,可誰會想到,她會親手殺死自己的丈夫,讓這二十多年的籌謀全部化為了泡影。打壓權臣,收回皇權,其實並不難,她已經做過一次了,還做得無比成功。圖魯也不比他的父親差,他隻是剛剛登基,在缺少威信和經驗的條件下,就要麵對內外交困的難題,這任誰也做不好。唯一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青春在她身上一去不回,她午夜夢回時都能感受到閻羅身上的寒光。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了。
一想到此,滿都海福晉就痛苦地捂住頭,她的兒子、女兒和外孫都圍了過來。滿都海福晉搖了搖頭,她道:“議和,隻能暫時議和。李越呢,李越去哪兒?”
一旁的塔拉嬤嬤期期艾艾道:“她、她又去泡溫泉了。”
索布德公主忍不住破口大罵:“她是俘虜,她到底心裡有沒有數,居然敢這麼猖狂!”
滿都海福晉斥道:“沒有數的是你們!她就是看穿你們的樣子,這才……算了,你們走吧,都走!”
月池正赤/身躺在臥榻上,巴達瑪正在替她擦拭香膏。她取一點木犀油在掌心,細致地塗抹在月池的頭發上,從發根至發梢,均細細地梳理擦拭。接著,巴達瑪又觸上她的身體。像打量滿都海福晉一般,她也忍不住打量月池。
這個漢人女子的容貌尚可,可體態並不完美,她的皮膚暗黃,身上也有著好幾處瘡疤,就像潔白滋潤的玉像有了裂痕,又蒙上煙塵。還有她的手,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手,右手的中指上居然有一塊繭,這到底是怎麼弄出來的。
她忍不住問了出來,月池閉目答道:“這是練字練出來的。”
巴達瑪不解地問道:“你為什麼要把手練成這樣?”
月池忍不住發笑:“為了讓你來照顧我,我則舒舒服服躺在這裡呀。不用給我肚兜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穿。你以為以布條裹胸,十幾年不敢寬衣安睡的滋味好受嗎?”
巴達瑪的眼中射出了奇異的光:“可你獲得了權力。如若這是獲得權力的必要手段,那麼我也願意。”
月池看向她:“可光靠野心,是無法長久忍受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