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都海福晉微微抬眼,曇光道:“有誌向之人?”
月池娓娓道來:“差不多。你們可聽過精衛填海的故事。炎帝之女溺死在東海,化為精衛鳥,日複一日銜西山之木,以填平東海。精衛的彆稱就是誌鳥。有些人覺得精衛愚昧,為何要生生世世,執著於根本完不成的事務。這些人的不解,皆因其看到表象,看不到本質。”
滿都海福晉與曇光都隱隱察覺到了什麼,他們都有疑慮,但誰都沒有說話。
月池繼續道:“海外有一位馬先生,他將人的需求分為五等,由下至上分彆是:對衣食的追求,對平安的追求,對友誼的追求,對尊重的追求和對自我實現的追求。【1】這也是尋常人以為人之欲/望所在。可他們都忽視了人性的奇異。對誌者來說,為一個宏大目標而自我犧牲時的那種滿足,足以壓倒一切,一切欲/望和感情在它麵前都要甘拜下風,因為這便是永生之道。想想看,一個凡人,摒棄一切軟弱,不惜犧牲所有,隻為了拯救蒼生,當他用儘自己全身的力氣,在瀕死的那一瞬間,他會感覺,他的功績已鐫刻於青史之上,他的偉大已經堪比神明。這種人格實現的極致,永垂不朽的滋味,又有誰能夠拒絕呢?”
她望著曇光慘白的臉,緩緩道:“您問我,是怎麼讓您不愛權、不愛財、不好色的外孫屈服,我其實隻是告訴他,一種自我犧牲的辦法而已。”
滿都海福晉都忍不住鼓掌了,她的眼中一片冰冷:“真是精彩,精彩得超乎我的想象。我都有點可惜了。”
月池問道:“可惜什麼?”
滿都海福晉微笑道:“可惜你不是我們蒙古人。”
月池一哂:“隻怕接下來,您就要改變想法了。在見到您之前,我一直好奇,像您這樣一位女中豪傑,為何會一直甘願被達延汗壓製,直到禍及孩子的性命時,您才奮起反抗。可今天我明白了,您也將這視為一種犧牲,一種對於黃金家族、對於蒙古的犧牲。為了統治的穩定,您可以一直忍受丈夫的輕慢,可同樣為了統治的存續,您也一樣可以殺死丈夫、舍棄兒子。在不惜一切上,我們其實也是相似的。不過,您和您的外孫一樣,都走錯了道路,你要是早早抓住權力,或許我們不會走到這一步。”
滿都海福晉的麵皮微動,她眼中閃過奇異的光彩,她緩緩道:“不,我們之間的差彆不小。你沒有不惜一切。你要是真的不惜一切,在宣府時就不會敗到全軍覆沒,在這裡也不會淪為汗廷的階下囚。你在草原上,至少有兩次機會逆轉局勢。第一次是在永謝布部奇襲土默特部時,你如若不阻止亦不剌的屠殺,左右翼早已開戰。第二次是在烏魯斯登基後,你要是沒有阻止右翼打著烏魯斯的旗號,攻打左翼,草原早就是狼煙遍地。可你卻錯失了兩次機會。為什麼,難道真是顧惜人命嗎?”
月池反問道:“難道人命不值得顧惜嗎?”
滿都海福晉大笑出聲,可笑到一半又忍不住咳嗽。曇光忙給她倒水,她的麵容紫脹,許久才平複過來,可眼中始終帶著濃濃的戲謔。她半晌方道:“可你的顧惜,卻是矛盾的,你一麵在害人,一麵又想救人。你不覺得可笑嗎?”
此話一陣見血,恰恰戳中了月池心中的難解之結。她被這種兩難折磨太久了,突然有了一種說出來的欲/望。她想聽聽,這位傑出女政治家的看法。
她道:“世上哪能次次兩全其美,更多的是道德的困境。我鬥膽想請教大哈敦,有一輛失控的車,而您是車上的車夫,一邊有五個人,一邊有一個人,我們是否應該以撞死一個人為代價,而挽救那五個人呢?”這就是倫理學中著名的電車難題。
誰知,滿都海福晉聽了之後,卻奇道:“你那是什麼車,路這麼寬,就不能另選一條道開嗎?”
月池一窒,又一次感受到了時代的鴻溝,那是有軌電車,脫軌就是一整車的人都玩完……她欲言又止,又決定換個問題,同樣是著名道德難題——海難食人案。
她斟酌著語氣道:“外臣重新問。假設您是一艘船的船主,您和您的同伴在海上遭遇了大浪襲擊,失去了所有的淡水和食物,以及捕撈的工具,在茫茫大海上漂流。就要你們快餓死時,有人提出殺掉一個最弱的人,以他的血肉來作為充饑的食物,維係其他人的生存。大哈敦,如是您麵臨這樣的境地,您會如何抉擇?”
滿都海福晉聽得一怔,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到這麼有趣了,這讓她虛弱的身體,都重新燃起了活力。她看向了曇光:“嘎魯,你呢,你會怎麼做?”
曇光的回答在她們的意料之中。他還沒有從自我犧牲的騙局中緩過來,勉強定了定神,還是道:“我會自儘,以自己的身軀為眾人的食物。”
滿都海福晉問道:“那他們把你的屍體吃完後呢,之後的事你就不管了?”
曇光一愣,他道:“嘎齊額吉,這已然超乎我的能力。”
滿都海福晉一哂,她看向月池,她問道:“你呢?”
月池半晌後方苦笑道:“我會選擇先吃人,但在實在無法忍受後,我也會自儘來贖罪。”
滿都海福晉恍然,她道:“你在宣府時,不就是這麼做得。吃人吃不下去了,就想乾脆去死。但一個誌者,怎能平庸地死去。所以,你選擇以死為代價,來殺掉貪官,揭露罪惡。你在死之前,應該也感受到了極度的滿足與靈魂的升華吧?但你沒想到的是,你沒死成。你更沒想到的是,你隻想犧牲一部分人來換取戰爭的勝利,可到最後所有人都沒了。”
她的言語像一把尖刀,將月池軀殼肢解,直插入她的心窩。她很難得被人逼得啞口無言,朱厚照是依仗權勢,讓她不敢說真心話,可滿都海福晉卻是憑借智慧,直指她靈魂中最醜惡的部分。
滿都海福晉笑道:“其實先死與後死的差彆不大,嘎魯是妄想,而你是徒勞,最後的結果都是全船覆滅。你們都沒有想,或者說不願想,唯一一個有良知的船主被吃光以後,船上剩下的豺狼會對弱者怎麼做。不,甚至說,你們壓根就當不了船主,因為你們沒有遵循船上公認的吃肉規則。你們在選擇保全道德的時候,已經失去了掌舵的機會。李越,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你在宣府不去尋死,而是坐鎮指揮,你手下的將士還會因無人救援而死嗎?”
月池如遭重擊,她麵容如死人一般,青灰慘淡。她忍不住顫抖,她不想往這個方向想,可卻控製不住思緒。她喃喃道:“可那意味著,我要對殺良冒功置若罔聞,對盤剝軍士坐視不理,對這一切的惡行視而不見!我要虛以委蛇,遵守官場的規矩,才能登上高位,才有掌舵的機會。”
滿都海福晉笑眯眯道:“所以,這才是如你所述的道德困境啊。”
曇光並不讚同這種說法,他道:“嘎齊額吉,難道掌舵的第一步,就是要先吃人嗎?”
滿都海福晉悠悠道:“吃人對有些誌者來說,當然痛苦的決定,因為愧疚的重負會消磨理想帶來的滿足。特彆是在茫茫的海上,你不知道要吃幾個人,也不知道正確的方向,更不知道是否有人來救。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才是最可怕的。有可能,在船主有序的主持下,人都被吃光了,可還是無法解除折磨。這比殺了誌者,還要讓他難過。比起無窮無儘的煎熬,他當然是選擇保全潔白的品行,投入長生天的懷抱。不過,他是死之前,需要虔誠祈禱,一定要一次死透。”
月池被激起了怒氣,她問道:“那麼您呢,英明睿智的大哈敦,您會怎麼選呢?”
滿都海福晉突然沉靜了下來,再無剛剛的尖刻,她疲憊地縮進枕頭裡,輕聲道:“我已經殺了丈夫,舍棄了兒子……我吃得是親生骨肉。”
月池一震,她不由屏住了呼吸:“可、這樣會很疼,會像剜心一樣疼……”
滿都海福晉道:“你要執掌國運,就必須要有相應的擔當,就必須要背負選擇的代價。”
月池惶恐得像個怕犯錯的孩子:“要是我選錯了呢,要是我讓人白白犧牲呢?”
滿都海福晉不由輕撫她的麵頰,她道:“你如若一直這麼想,就永遠把控不了船的方向。不過,你終究比我幸運,在你麵前有一個不用吃人,就能掌舵的機會。”
月池有些茫然:“是什麼?”
“議和。”滿都海福晉長歎一聲,有氣無力道,“吞吃親生骨肉,也無法延續我的壽命。我快要死了,再也掌不了舵了。但以圖魯的智謀,他應付不了你造下的亂局。我隻能儘力保全一部分。這不也是你想要的嗎,少傷人命換來的勝利,可以作為你的功績。你回到北京後,很快就能升官,你會有更大的權力,來左右船的方向,保護船上的人。你不可能完全避開道德困境,可到那以後,能困住你的難題就會少上很多。就像一個會飛的人,不必擔心海難一樣。你會永垂不朽……”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像美夢一樣悄無聲息地鑽進人的心底。月池警惕道:“我怎能確保你是真心,而非假意。”
滿都海福晉苦笑一聲,她掀開了被子,露出自己乾瘦的身軀,她道:“我已經快死了,即便有天大的詭計,待我死後,你們一樣有能力報複。我不會為自己的兒子埋下禍患。”
月池靜靜凝視了她許久,紛亂思緒在她的腦海中劇烈的閃爍,終於歸於平靜。她應道:“好。”
滿都海福晉早就備好了筆墨。月池將議和的奏疏一揮而就,這次她沒有留下任何的字謎。滿都海福晉看過後,卻仍指出了一處:“你為何要提一塊玉鳥佩?”
月池坦然道:“這隻是皇上賞賜給我的一塊玉佩而已。總得寫一些私密之事,才能讓聖上認可此奏本的真實性。”
滿都海福晉目光一閃:“那麼,不如換一件事。”
月池從善如流,她抬手就要撕毀重寫,卻被滿都海福晉阻止。她反複確認後道:“算了,隻是尋常的玉佩。我們也沒有多餘的紙。”
隨後,月池的奏本和蒙古的國書,就一道被送往明地。滿都海福晉笑道:“預祝我們的合作順利。我已經很久沒和人聊得這麼暢快了。希望你能常來陪伴我。”
月池笑道:“這是外臣的榮幸。”
然而,當月池前腳剛剛離開帳篷,滿都海福晉就在帳中下令,她捂住胸口,氣喘籲籲道:“去叫大汗來,我要攻下右翼,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