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就是偽善,說不定他就等著這一天,等著看我們全部都死,好為他那個死額布報仇。”
“當時就應該把他和那個漢人狗一齊宰了,也不會有今天的事!”
曇光霍然轉過身,他們被他的目光嚇了一跳。他的妹妹色厲內荏道:“看什麼看,格魯,你要是真有良心,就去攔住他們!”
曇光緩緩綻開一個笑容,如清晨的陽光一樣澄澈,他道:“好。”
他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衝出了騎兵陣,衝到了炮火前。有些將領被嚇了一跳,他道:“快,保護……”
一旁的人斥道:“閉嘴,就讓他去死,他死了才有用呢。”
火光在曇光眼中綻放。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無數個身影。那是他父親的身影。他穿著儒衫,正在對他笑。他在天上看著他,在樹梢看著他,在草叢中看著他,在河中看著他,在泥土上看著他。他突然感覺一陣眩暈,接著倒在了地上。戰車從他身上碾過,他緩緩閉上眼,就像沉入甜蜜的夢鄉,終於不會再痛了……
賀希格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大師!大師!”
這裡的騎兵曾經因她的哭聲,而將她痛打一頓,可眼下,他們卻開始為她搖旗呐喊起來。他們道:“快,哭大聲些,叫響亮點!”
與此同時,他們也開始叫嚷:“他們殺了騰日蒙哥肯,他們殺了騰日蒙哥肯!他們根本不是為議和而來,他們是要把我們都殺儘,為了汗廷,殺啊!”
賀希格看著他們,就像看著一個個怪物。她原本是哭個不停的人,可眼下卻一下就止住了眼淚。她輕輕道:“我們原本隻是想在草原上放羊……”
她一停,周圍的人就開始推她:“你嘟囔什麼呢,快叫出來啊!”
賀希格猛然抬頭,她的聲音如閃電一般劃破長空:“我們原本隻是想在草原上放羊啊!為什麼一點兒活路都不給我們,為什麼一點兒活路都不給我們啊!我們像狗一樣活著,還不夠嗎?!還不夠嗎?!”
她瘋狂地掙紮著,撞上了長刀。血如噴泉一般射了出來。她重重倒在地上,仿佛又看到了漫天的晚霞。她和額吉一起趕著羊回家,回到小小的蒙古包裡,抱著大黃狗睡得暖洋洋。
他們的死對於這場戰爭來說,隻是微小的插曲。明軍很快就做出了反應,堅稱剛剛殺的那個人是冒牌貨,根本不是真正的活佛。而韃靼騎兵則一腳將賀希格的屍體踢開,啐道:“瘋婆子。”
雙方又投入到廝殺中。曇光之死甚至給了韃靼將領新的靈感。汗廷中的漢人奴隸和女奴被緊急驅趕上來,押到了兩軍陣前。這些瘦骨嶙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推攘著上前,其中甚至還有十來歲的孩子。孩子的眼睛如野狼一樣,他死死護在自己母親的身前,尖叫道:“放開我額吉,放開她!”
其他騎兵拉扯著他,他像小牛犢一樣橫衝直撞,卻狠狠挨了幾下。他們罵他:“你這個畜生,她是漢人,是她的同族來攻打我們!你應該站在我們這邊!”
半大的男娃根本聽不懂這些,他被強行從母親身邊剝離開,就像生生從心口挖下一塊肉。他像離岸的魚一樣,隻知道徒勞翻滾,叫嚷著:“彆殺我額吉,彆殺我額吉!”
哪個母親能忍心看自己的孩子這樣,這個平日連大氣都不敢出的女奴,此時卻大聲道:“閉嘴,回去!他們是漢人,額吉也是漢人,他們不會殺我的!快回去!”
男娃哇的一聲哭出來:“可我不想你走。我死也不放你走。”
騎兵們早就不耐煩了,他們開始罵罵咧咧:“將這個畜生一起拖上去,讓他鮮血流乾而死。”
那女奴嚇了一跳,她的反應從來沒有這麼快過,她對著兒子狠狠啐了一口:“那你就想讓我一輩子留在這裡,被人欺負?!我不要你了,我早就不想要你了!誰想要你這麼一個雜種,我在漢人那裡有丈夫,有孩子,我要回去和他們團聚了!你還不快滾。”
那孩子一怔,他想到了每天從母親帳中出來的男人們,還有母親身上永遠也好不了的傷口。淚水在他眼中打轉,他頭也不回地跑開了。女奴望著他的背影,像被抽乾了全身的氣力。她被人拖曳拉上戰場,就如十二年前她在戰場上被人擄回來的情形一樣。
她看到,身邊身形佝僂的漢子,華發早生的婦人,相互攙扶著,激動地奔向漢人的軍陣。他們嚎啕大哭道:“快救我回去,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們跑得是那麼快,就像在兩腋下生出了翅膀,眼中的淚水也在風中飄散。他們的嘴角已經浮現了笑容,好像看到了在另一方,他們的親人正同樣朝他們奔來。接著,他們就聽見了一聲巨響。他們驚訝地睜大眼睛,火焰在他們眼前炸開,絢麗如除夕時象征團圓的煙火。他們甚至來不及多想,就在劇痛中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女奴同樣也倒下了,轔轔的戰車將她的身體碾爛,她唯一的念頭是,幸好、幸好他沒有跟來……
察哈爾的將領沒想到,明軍竟然沒有半分猶豫,當眾殺死了這麼多俘虜。這讓他們借俘虜,來削減炮火攻勢的計策落了個空。這些忠心耿耿的察哈爾騎兵,在懊惱之餘,最終決心要以血肉之軀,來捍衛汗廷的安全。
楊一清眼睜睜看著,身中數槍的騎兵衝到他們的隊伍前,他們口鼻都沁出鮮血,身形搖搖晃晃,可仍高舉起鐵骨朵撲倒下來。有幾個人甚至像牛皮糖一樣粘在戰車之上,任由鐵彈將他們的身體穿成了篩子。明軍於是高舉起了大錘,先將他們的腦殼砸碎,再將他們雙手打得血肉模糊。
車轅上已然沾滿了腦漿,可即便如此,韃靼騎兵還是一波一波地湧上來,如同不知疲倦的大海。直到月池抱著嬰孩出了帳篷,鳴金聲響徹曠野。劉公公再沒文化,這聲音還是聽過的。他搓手道:“鳴金收兵?他們一定是怕了,我們得趁勝追擊,追擊!”
楊一清卻道:“等一等,你看那是誰?”
劉瑾定睛一看,驚呼道:“真是見了鬼了,李越居然還活著。”
月池抱著哇哇大哭的孩子,立在血海的中央。死亡無處不在,隻有她的懷裡,還存著一點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