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還從來沒見過他這麼狼狽的樣子, 雖不至於滿身血汙,卻也是形容憔悴,風塵仆仆。這個樣子, 哪裡還像一個皇帝,說是一個尋常大兵都有人信。
朱厚照也在打量她,她穿著尋常蒙古男子的服飾, 頭發蓬亂,麵色蠟黃, 瘦伶仃地立在他麵前。這個樣子,哪裡還像一個文人秀士, 簡直同逃荒流民一般無二。
他的嘴唇動了又動, 半晌卻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剛要抬起的手亦落了回去。他上前兩步,後又頓住, 踟躕了一會兒, 終於說出了一個“你”字,可一語未完, 淚水已是滾滾而下。
帳中寂寂無聲,月池一時也愣住了,他們的確是很久很久都沒見麵了……可當朱厚照上前來要拉住她時,她還是馬上回過了神。她跪倒在地:“臣李越叩見陛下!”
楊一清、劉瑾、張彩、時春等人這時才從那種詭異的氣氛中掙脫出來, 他們也跟著跪下,山呼萬歲。朱厚照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著她烏黑的發頂, 什麼都沒說,而是繼續登上了主位。
外圍的將士聽到了裡頭的高呼聲,亦跟著下跪行禮。一時之間, 整個汗廷都回蕩著:“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位於內帳的滿都海福晉聞聲一震,驚道:“居然是漢人皇帝親征?居然是漢人皇帝親征?!難怪,難怪……”
她躺在床榻上,又哭又笑,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是輸得不冤,輸得不冤……”
外帳中,朱厚照悄悄抹了一把眼淚,才朗聲道:“平身。”
這時,他又恢複了一個皇帝的素養,他問道:“怎得突然要和談?”
劉瑾沒好氣道:“這事兒得問李禦史呐。”
他們原本是打算將汗廷整個兒拿下。楊一清是成化年間的進士,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是典型的儒將。他打仗,也不似尋常武將,隻知爭勇鬥狠,而是善於利用種種文化因素,在軍中掛上韃靼的大纛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如不是他在文化習俗上的用心,明軍也不能這般輕易截殺圖魯。
現下到了要攻打汗廷的時候,他也沒有叫人直愣愣地衝進去,而是緊急調度軍隊,擺出了一個巨大的弓形車陣,浩浩蕩蕩向前駛去。劉公公不明所已,他道:“這是為什麼?”
楊一清笑而不語,亦不剌太師和滿都賚阿固勒呼對視了一眼,心中既佩服又畏懼。他們暗道,真是厲害,圖魯死在他手上,也不算虧了。
遊牧民族因為深度依賴自然,所以高度敬仰神明。而月池將喇嘛教帶入草原,朱厚照又順勢宣揚大慶法王的威名,使得韃靼軍民對於神明的敬畏更甚。在此前提上,數千戰車列成弓形狀,裹挾著震天炮火聲滾滾而來,真真與蒙古傳說中的神跡相類。
心中本就有疑影的韃靼士卒忍不住叫道:“糟了,是騰格裡顯靈,是法王來懲罰我們了!”
一些小部落開始逃竄,一些人甚至在陣前投降,軍心因此動搖。士氣不振,這仗就輸了一半,再加上猛烈的炮火,他們壓根就沒有贏的機會。察哈爾的將領眼看外圍的重裝騎兵一片一片地倒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們忙招來曇光,道:“小王子,你快去聲討他們,鼓舞大家啊。漢人打著法王的旗號,你不也是活佛嗎?!”
曇光一時張口結舌,仿佛置身於冰天雪地,他愣愣地立在原地上,正被無數道尖銳的目光淩遲處死。賀希格躲在他的身後,又驚又怕。
他們眼見他呆住了,心底暗罵:“漢人種子就是不行。”可明麵上,他們卻是十分懇切:“小王子,你忘了大哈敦對你的撫養之恩了?你是蒙古人啊,是黃金家族的一員,你怎麼能任漢人殘殺你的子民呢?!”
他一直被人瞧不起,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又堅稱他為黃金家族的人了。他的兄弟姐妹也齊齊來勸說他,他的妹妹甚至把他的名字都叫錯了:“格魯,額吉隻是脾氣差了一點兒,可她心裡一直將你當作她的孩子,你不能讓漢人將她擄去,讓她在這個歲數還受辱啊。”
他們一齊推著曇光,把他推到了陣前去。他眼前是衝天炮火和兵戈嘶吼,身後是親人的緊鑼密鼓的催促:“說啊,你倒是快說話啊!”
他像被誰割去了舌頭,還是一言不發。其他人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們吼道:“大家快看,騰日蒙哥肯到了!不要懼怕漢人的炮火,佛的光輝會庇佑你們,殺啊!”
接著,曇光眼睜睜地看著,一隊重騎兵持盾,在他麵前衝出去,霎時間被擊中、哀叫、倒下,然後被踏成肉泥。他目眥欲裂,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回到了母親當著他的麵,親手殺死父親的那天。
父母本應該是相親相愛的,他本應是在父母之愛下長大。他們之所以互相殘殺,都是因為這場戰爭,隻要戰爭結束了,他就不會是沒人要的孽種了,父親的痛苦也能得到消解了。他先造出良心去度化,然後再生生剜出良心去馴化。他怎麼樣都沒關係,隻能要能議和,隻要能議和,他願意舍棄一切。
他以為他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誰知隻是李越的一場“自我犧牲”的騙局。烏魯斯死了,嘎齊額吉為了報複,也是為了榨乾他的最後價值,想讓他去動搖右翼的軍心,殺了李越的同伴。他根本做不到,於是他選擇替圖魯引開追兵。他想為圖魯而死,也算是贖了自己的罪孽。可沒想到到頭來,圖魯死了,他的頭顱懸掛在戰車上,而他自己卻還活著。他還活著做什麼?
槍炮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而他身後的催促也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急切。
“你到底是不是人啊,我們會這樣全都是被你害的!”
“大汗都是因為你死的!”
“還有濟農,也是被他騙到右翼害死的!”
“你他媽的,成天到底在念什麼佛,到了關鍵時候,怎麼像啞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