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開始是心有不甘, 所以難以接受。可仔細一想,李越要活命也沒有彆的法子,他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裡咽。他能夠忍受李越和彆的女人在一起, 畢竟他已經娶了一妻一妾,可他不能接受李越已經和人一起生下了孩子!他總覺得,這是不一樣的, 他迫切地希望,李越是弄錯了, 他是喜當爹!
他們借口飲水, 差人捧了水壺來。張永倒了一盅白水,擺在大帳中央。這一下, 時春和張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月池看著溫熱的水, 卻並不慌亂, 她先紮破孩子的手, 接著將自己的指尖刺破。朱厚照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滴血, 然後就看到它們在他的麵前,融為了一體。
這本該是喜事,明廷握住這樣的把柄,足以將韃靼操縱於股掌之間。然而, 朱厚照麵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意。他蒼白的臉變為鐵青,手因怒氣而發抖,他有心發怒,有心將這滔天怒火宣泄出來。可話到了嘴邊, 他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生氣的立場和理由。他總不能讓李越和韃靼皇後私通後,再背上和大明天子斷袖的名聲吧。
他深吸一口氣, 強笑從牙齒縫裡擠出:“……好,好,好,實在是太好了!”
在場諸人沒一個敢接話,就連膨脹如劉公公,也縮成了一個鵪鶉。朱厚照道:“此事事關重大,爾等務必守口如瓶,抗旨者禍及身,更遠至親族。”
眾人皆是一凜,伏首稱是。接著,皇爺就像旋風一樣衝了出去。
劉公公嚇了一跳,忙要追上去。他剛剛走到門口,就回頭叫月池道:“走啊,你還愣著乾什麼?”
月池望著他的背影,這才回過神,扯了扯嘴角道:“您老去就夠了。大哈敦要不好了,我得多陪陪她。”
劉瑾:“……你就作吧!”
月池和眾人拱手作彆,接著就直入滿都海福晉的斡耳朵中。她剛剛才從暈厥中醒來,虛弱地問道:“成了?”
月池點點頭:“成了。”
滿都海福晉問道:“我迄今不明,為何你們的血能融到一處。”
月池一哂,她道:“這是滲透吸水的原理。”血液中紅細胞的細胞膜很脆弱,當其進入清水後,在滲透壓的作用下,紅細胞會吸滿水而漲破,形成碎片,血紅素因此釋放出來,混為一體,看起來就是血液相融的樣子【1】。而溫水還會加速這一過程,看起來更有說服力。至於因血型不同出現的血液凝集現象,那得是有相當的血量,而且不加水……
滿都海福晉聽得雲裡霧裡,她問道:“這是漢人的學問,還是西洋人的學問?”
月池道:“自然是西洋人。”
滿都海福晉忍不住笑出來:“真是博學,難怪麵對這樣的困局,都能找到一條生路。你贏了……”
滿都海福晉怔怔地望著帳頂,那兒跳上去了一隻鳥兒,正在歡喜地鳴叫。她緩緩道:“我何嘗不知武則天的事跡,二聖臨朝,太後監國,登基為帝……我十五歲時就嫁給了滿都魯汗,做他的小哈敦。我還記得,那天,我也是這樣躺在斡耳朵中,他的身子像熊一樣高大。我哭了整整一宿,還沒有長大,就真正由孩子變成了女人。我那時並沒有想過掌權。我隻是汪古部與汗廷結盟的象征。”
她看向月池:“我剛開始隻是想好好照顧丈夫,為他誕下子嗣,做一位溫柔的妻子。後來,在大哈敦伊克哈巴爾圖鐘金死後,我就想主持斡耳朵的事宜,輔佐汗王,做一位賢明的王後。要是滿都魯沒有回歸長生天,或許我一輩子都沒有走到台前的機會。他太強勢,我又太弱小。可他偏偏走了。整個蒙古的擔子,居然就突然壓在了我身上。”
滿都海福晉的目光遙望著遠方,她道:“那時這裡全是求婚者,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嘴裡都滿是甜言蜜語,身後都跟著大批的禮物。他們想娶我,通過一樁婚事,名正言順地登上寶座。身邊許多人都在勸我,他們讓我嫁給合撒兒的後裔烏訥博羅特王,說不必守著一個小孩子,這樣對大家都好。”
月池難掩複雜道:“可您還是為了黃金家族的傳承,放棄了自己的幸福,嫁給了一個七歲的孩子。”
滿都海福晉苦笑道:“可能這正是自我犧牲時的感動吧。我記得我那時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我嚇得在被子裡發抖。我怕我一旦做錯了事,會把所有人都拉入深淵。”
她甚至有些神經質,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戰戰兢兢的時候,她喃喃道:“我不停地想,我不停地想法子,來維持他們所有人的平衡……後來,我決定放手一搏,我在汗廷當眾詢問對我婚事的看法,然後怒斥那些讓我另嫁他人的臣子。我在索多哈敦的靈前立誓,表明我要嫁給一個七歲的孩子,對他忠貞不二。接著,我再一一勸說求婚者,對他們許以利益,說明厲害。他們意識到與其登上汗位來做一個靶子,不如扶持年幼的大汗,做一個權臣來得穩妥。他們都同意了,可我和巴圖蒙克就開始看彆人的眼色生活。”
滿都海福晉道:“我拚命地督促巴圖蒙克習武,我讓他每天拉弓兩百下,不然就不準吃飯。他稍有放鬆,我就用鞭子抽打他,他必須要努力,他身上承載著我們所有人的命。後來,他真的強大起來了,我先打下了瓦剌,然後我們在一起收拾了亦思馬因。我們終於不用在被人要挾,可我們之間的矛盾也漸漸浮現。小鷹已經長大了,他不需要我的保護,反而嫌棄我礙手礙腳。這時又有兩條路擺在我的麵前。我可以選擇走武後的舊路,控製巴圖蒙克來繼續執掌大權,但我還是選擇了另一條。”
月池是真心實意地不解:“這又是為什麼?以您當時的勢力,達延汗是鬥不過你的。”
滿都海福晉眼中是說不出的平靜,她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早已明白了嗎?女人沒有統治的合法性。就如今日他們服從的是我尚在繈褓的兒子一樣,草原的部民也隻對巴圖蒙克心悅誠服。我可以靠殺戮獲取短暫的統治,可這無法長久,就如武則天的大周一樣,像流星一樣轉瞬間就離去了。而那時的蒙古,就像雞蛋一樣脆弱,它經不起我和巴圖蒙克的爭鬥。”
滿都海福晉笑出了聲:“這就是女人,這就是我們女人。我們要麼通過婚姻,來獲得丈夫的一部分權力,要麼就隻能像你一樣,一輩子帶上麵具,假裝自己是個男人。我們可以不輸男人,依靠自己的雙腿,翻山越嶺,可人心中的障礙,卻是我們永遠、永遠都跨越不了的……則天女皇走不過,我走不過,而你也一樣走不過。”
月池心知肚明,滿都海福晉這樣的女人,在這般時機,不可能突然心血來潮,對她吐露心聲。這大概率是她的另一次攻心之計。可她明知她說這些是彆有用心,可還是為其中無儘的悲哀所打動。她的用意或許摻假,可其中的情感卻是真的。
她緩緩道:“不是這樣的,這隻是暫時的,等到以後……”她想說,等到五百年後,一切都會改變。可話到嘴邊,她自己都說不下去。
滿都海福晉譏誚道:“你撒的謊,才隻是暫時的。漢人有一句俗語,紙包不住火。那麼,等到那一天時,你又會怎麼做呢?”
這是赤/裸裸的試探了。月池一凜,她道:“隻要消息並非是從蒙古泄露,我依然會維持與汗廷的合作。我需要汗廷來保障我的自由之身,而汗廷亦需要我,來規避異姓權臣的侵害。左右翼遭受重創,瓦剌就會乘虛而入,在小王子長大成人前,我們至少還有幾十年攜手的機會。”
滿都海福晉定定地看著她:“你真的會給他長大成人的機會嗎?如果我是你,在立穩腳跟後,就會想方設法殺了所有知情人。”
月池搖搖頭:“一來鞭長莫及,我未必能料到你所有的暗手,二來我還不至於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草原的安定離不開黃金家族。”
滿都海福晉奇道:“你現下還指望草原的安定?你看看外頭的屍體,這腐臭味不知要多久才能消散,這血已經將泥土都沁濕。這都是你的傑作。我知道,你因宣府之戰,時時在做噩夢。那現下你已然報了仇,那你的噩夢停止了嗎?”
她明明打算用溫言來打動月池,可人非草木,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憤懣,出言尖刻。再者,這又是另一種攻心之計,李越背上良心的枷鎖,就還能為她的孩子爭取時間。
月池的麵色一白,可她仍堅定道:“這是我要承擔的代價,可也是你造成的慘劇。我給過你機會,你要是誠心議和,左翼三萬戶固守汗廷。即便大軍來此,也不會造成這樣大的傷亡。而我也能充當阻止這一戰的人質。大哈敦,以臣民為棋子者,亦將為臣民所棄。達延汗和你,其實都犯了同樣的錯誤。你們將人命視為維係統治的工具,又怎能指望遊牧之民對你們掏心掏肺。”
滿都海福晉冷冷道:“那麼你呢,你以信仰欺騙他們,欺騙這些愚民,動搖他們的忠誠。你同樣是將他們視為政治上的籌碼,你以為你還是站在道德的高點嗎?”
月池漆黑的眼睛閃閃發亮,她噙著古怪的笑意:“您忘了,隻有身死,才能在這個世道占據道德的至高點。有時候,活著就是一種罪孽。”
滿都海福晉嗤笑一聲:“那你就應該繼續背負罪孽,用你的一生去贖罪。”
月池不置可否,她忽然心念一動,又一次講起了貓和老虎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森林裡有一隻小貓,它和它的同胞,一直為豺狼虎豹所食。小貓不願忍受同胞逝去的慘劇,所以它選擇披上虎皮,裝成老虎。它靠吃同胞之肉,來增強力量,以庇佑族民。可它吃得血肉越多,卻越覺無力。它覺得自己永遠也無法改變虎吃貓的自然法則,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揚湯止沸,最終,它在崩潰中選擇自儘。在它死後,群貓卻被遭啃食殆儘,遍地殘肢。小貓在地府看到這樣的情形,肝腸寸斷,它苦苦地懇求佛,求佛賜予它第二次機會。”
“它因此得到轉生,這一次,它狠下了心腸,吞吃同類,壯大自己的力量,虎皮漸漸與它的身體長成了一處,它在溪邊自照,驚喜地發現自己與老虎已經沒有什麼兩樣。它十分高興,打算去尋族人,重建一方新天地。然而,它找遍四周,卻都沒看到族人的蹤跡,這時它才發現,原來所有族人的骨頭正橫七豎八堆在它的窩裡呢。小貓的痛苦因此更甚,它因著百折不撓的執念,獲得了第三次機會。可這次它轉生後,卻不知該如何是好。虎吃貓的自然法則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而貓要強大,必須要吞吃比它更弱小的生靈。您說,它應該怎麼辦呢?”
滿都海福晉意味深長道:“看來,它是選擇了去吃老鼠。我不解的是,你既然將我們視為老鼠,又何必假惺惺地存歉疚之心呢?”
月池一時語塞,她道:“它隻是將你們視為了不親近的同類。到了不得不放棄的時候,它選擇了親近的一方,犧牲了不親近的一方,可一樣會背上良心的枷鎖。”
滿都海福晉心中一片冰冷,嘴裡卻道:“既然你明白這一點,那麼就還有挽回的機會。”
月池道:“當然,我們手中都有彼此的把柄,就還有合作的可能。”
滿都海福晉嘴角一翹:“彆忘了,我們之間不僅有把柄,還有一個孩子。”
月池微微闔首,她明白,自己暫時取信她了。滿都海福晉肯定會留下後手,可她們卻也不至於在接下來的十餘年翻臉。
月池偏頭道:“為了今後更好的合作,我必須要先行告退了。我為了這個孩子,我大大得罪了人,如今,我得去哄哄了。”
滿都海福晉突然想到:“等等,你就從來沒想過,和他在一起嗎?”一旦他們在一起,合作依然會破裂。
月池道:“前車之鑒猶在,我怎麼敢重蹈覆轍。”
滿都海福晉並沒有被刺傷的痛苦,她隻是歎氣道:“隻盼你一直這麼清醒。”
月池道:“在這件事上,我從來沒有迷惘過。”
她去添了幾件衣裳,就來到了朱厚照的帳中,一進門就請他屏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