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這就夠了,這就已經到了她的極限了,直到她到了兩軍交戰之地。一團團的蒼蠅從天而降,蟲豸從地底前仆後繼地爬出來,它們的觸須顫動,發出雷鳴一般的嗡嗡聲。它們在人的身體上歡快地爬著,大快朵頤。人的七竅成為它們的通道,人的傷口已然看不出原本的血肉,隻有黑漆漆的一片,在翻滾湧動。時春就在這樣的地方穿梭,她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染得一片通紅,汗水在臉頰上留下長長的溝壑。
她仔細在草叢裡翻找,撿起一塊一塊的斷肢在人身上比對。月池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她像瘋了一樣去驅趕那些蚊蠅,在黑潮褪去之後,她看到了秦竺的臉。
時春對她的到來並不意外,她扯了扯嘴角:“我明明還記得米倉走時的情形,可他們、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是怎麼走的,我卻一點兒都沒有印象了……原來,這就是戰場啊。”
你不知道戰友何時離去,你也不知道戰友因何而死。你隻知道,廝殺廝殺,奪取最後的勝利。可等到勝利後,你才會發現,原來少了很多人。等你再折返時,卻驚奇地發現,居然連用於緬懷的完整屍首都找不到了。
時春拿著兩隻手,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我不知道哪隻手是他的,我不知道哪隻手是他的!”
月池拿起了這兩隻手,溫熱粘膩的觸感在她手心化開。密密麻麻的蒼蠅、蚊子在她耳邊嗡嗡叫著,她極力睜大眼睛,想找到那隻給她牽馬的手,那隻給她端藥的手,那隻在危機時刻牢牢護在她身前的手。
她摸索著手的紋路,這時才發現,原來,她從來都沒看清過他的手。月池深吸一口氣,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她輕聲道:“慢慢找,慢慢找,總會找到的,總會找到的……”
朱厚照趕到時,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兩個瘋子。他飛快翻身下馬,衝將上來:“你不是瘋了,人都死了,你在這裡做這些……萬一出了什麼岔子……”
他突然說不出話了。她的臉繃得緊緊的,蒼白如紙。她死死咬著牙關,連一點兒聲響都不願發出。可這樣不哭不鬨,卻比哭起來更惹人心疼。
朱厚照平日裡伶牙俐齒,能氣得先生們胡須亂顫,可到了這會兒卻磕巴起來,半晌方擠出幾句經文:“三界眾生,輪回六趣,如旋火輪。行善去三善道,造惡墮三惡道。他們……為國捐軀,其誌可憫,死後一定會進入善道。你、你彆太傷心了。”
他說完之後,自己都恨不得給自己幾下,這乾巴巴的,能頂什麼用。他搜腸刮肚道:“朕、朕會厚賜他們的家人,不會讓他們的後代子孫沒有依靠。你這樣哀毀,他們在泉下也會不安呐。”
月池這時才有了反應,她緩緩道:“柏芳的孩子,才剛剛一歲。
她壓抑已久的淚水終於傾瀉而下,仿佛要將心肺都嘔出來。朱厚照手足無措地攙著她,他的嘴一張一合,可她什麼都聽不到,她隻記得自己的謀劃。她的心一半在痛苦撕裂,為她死去的朋友,另一半卻仍在縝密算計,隻有在他麵前表露出崩潰,他才能體諒她的感情,對她更加包容,而她接下來提出的請求,也一定能得到允準。
朱厚照隻覺自己的心疼得喘不過氣來。他因她的不馴而生怨,因她的拒絕而生恨,他不止想過折斷她的脊梁,讓她屈膝認清誰是她的主上。可真到了她倒下去時,他的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懊悔。他寧願他一直是那個眼高於頂的李越,也不想他成為一個在痛苦下絕望的可憐人。
他不敢抱住她,更無法安慰她。至高無上的權力,既無法幫助他得到她的心,更無法讓他理解她的痛苦。不論過去,還是現在,他好像就隻能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永遠都是個局外人。
半晌後,月池自己止住了哭聲,她哽咽道:“臣有一事,想懇請萬歲。”
朱厚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連聲應道:“你說,你說什麼朕都答應你!”
月池垂眸:“此次議和,還請萬歲悉數依臣的所請。”
朱厚照會錯了意,他的眼圈紅紅的:“你要怎麼報仇,都隨便你。”隻要你,彆這樣了……
月池一愣,她苦笑著搖頭:“報仇?我不報仇了,我再也不報仇了……”
朱厚照身邊的大波侍衛來相助,錦衣衛的屍身很快就被埋葬好。月池怔怔地望著一個個小墳包。
朱厚照悄悄靠過來道:“你放心,朕會遣高僧為他們做法事,讓他們早登極樂。”
月池卻直愣愣道:“我不是在想他們,我是在想我自己。我還算一個人嗎?”
朱厚照又被她的神情嚇了一跳,他死死拉住她的手,欲言又止,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來。
她不由莞爾,她道:“您這樣是做什麼?”
朱厚照語無倫次道:“朕隻是想說,這是打仗,打仗怎麼會不死人。要兵不血刃攻城略地,那隻能是佛陀轉世。你何必為這些事傷心呢?這根本沒有必要,你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月池卻不願聽下去,她發覺自己能夠忍受朱厚照的傲慢與酷烈,卻無法坦然應對他的耐心與溫柔。她仰頭擠出一個笑容:“謝謝您。”
朱厚照一下就噤聲了。他居然有些受寵若驚,試探性地扯了扯她的手,清了清嗓子道:“走吧。咱們回吧。”
月池乖順地跟在他身後,登上了戰車,夜風吹得她的衣擺獵獵作響。她仰頭看向了滿天星鬥,連自己的感情都能操控利用,這不是人,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