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謝絕了一切恭維與拜訪, 苦苦思考做大蛋糕的途徑。現代經濟學中的確有不少的開源之道,然而再先進的辦法,遇到落後的官僚係統, 一樣能由蜜糖轉為砒/霜。
就譬如王安石的青苗法。當地裡所種的糧食還是青苗時, 正是農民最窮困的時候。去年的存糧已經所剩無幾, 今年甚至連種子都沒錢買。王荊公想的很好,在這段時間,由官府拿錢貸給農民,等糧食熟了,農民再連本帶息。如此, 官府能賺利息,農民也不至於挨餓, 還能增加收成。這本是利國利民的政策, 可在落實時卻完成走了樣。地方官員為了完成中央指標,胡亂將錢貸給不需要的農民, 強製貸款, 強行收租。就這樣, 青苗法由於行政效率低下和大小糊弄, 最終變成了惡政。
這樣的前車之鑒告訴月池,一是在一個幅員遼闊的農業帝國, 要使得財稅政策落地不要太走樣, 最開始定下的規矩就不能太複雜, 政府乾預越多,情況可能會越糟, 絕不能超出現有行政係統的承受力。二是要改革,先管人。特彆天下承平日久,官場腐敗成風, 必要脫下一層皮,才能改頭換麵。可要對已經成體係的官僚係統進行調整,並且還要減少劇烈的反彈和抵觸,不能光以高壓,更要拿出一定的好處。
要解決這兩大問題,難於登天。前者對一個現代人來說,等於在知識盲區中轉悠,在信息技術的幫助下,她早就已經習慣精細化管理。後者就更難了,朱厚照願意改革就是因為沒錢,如今告訴他,為了改革,還要花更多的錢,他和他底下的人都不會同意。能說動他加一部分薪俸,已是她的麵子。
在這樣的境況下,月池隻能暫時從兩個方麵入手,一是大力鼓勵農業技術的發展。她將目光投向了各地專管農田、水利的治農官身上。所謂治農官,即水利通判、治農縣丞。這種基層的治農專官製度,從一開始設置,就是為了以國家權力組織興修、維護農田水利設施和防、抗水旱災害,維持農業生產能力。【1】然而,他們的履職情況卻是不容樂觀,以致於多次被指為冗員,要求裁汰。而吏部尚書梁儲、吏部侍郎王鼇、李越等人,卻在斟酌再三後,沒有將人立刻裁革,而是決定加強管理。
治農官之所以政績不佳,重要原因有三,一是位卑權輕,被上官隨意驅使,以致於無法專注於本職工作,二就是在政出多門。治農官和其他佐貳官一樣,有兩個婆婆,一個是本地的府縣,而另一個上級司道。這樣的複雜上下級關係,一方麵給了部分治農官鑽空子牟利的空間,另一方麵正官管不到治農官的頭上,也是一樣心存不滿。三是治農官多是監生出身,才能有限,手裡資金不足,在明代這樣災害頻發之地,起的作用也不大。【1】
從這個小小的治農官就能看出來,明廷的條塊管理是較為混亂的。所謂“條條”,是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業務內容的性質相同的職能部門,比如六部,和它的下屬機構;而“塊塊”則是由不同職能部門組合而成的各個層級政府,比如省府州縣四級政府。
在宋以前,朝廷以塊塊管理為主,地方主官集各項大權於一身,最後造成的結果就是一旦中央政府的管控不大給力,地方就會蠢蠢欲動,形成對中央的威脅。為什麼東漢末年會有三國,就是中央無能,塊塊崛起後的結果。
後來的曆代皇帝汲取教訓,開始以條條來削弱塊塊。明代的省政府分為三司,三司互不同屬,布政司聽吏部和戶部的,按察使司聽都察院和刑部的,都指揮使又聽都督府和兵部的。碰到需要協作的大事,三司就互相商議,要是商議不出結果,就上報中央,六部再來決議,請求聖裁。
這種以條條來分割塊塊,壓製塊塊的結果就是,藩鎮割據基本是不可能重演了,中央的安全得到了極大的保障,但行政效率低下,一旦遇見事了,為了避免擔責,許多地方連屁都不敢擅自放一個。並且,條塊之間由於分工不清,職責不明,加上中央和地方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導致條塊矛盾,管理混亂。
許多官員沒有想到症結所在,他們在地方辦事不力時,要麼是繼續施加行政壓力,要麼就從中央往下再增一條線,來進行專門管理。可這兩種辦法,到最後效果都不佳,畢竟強龍難壓地頭蛇。協調厘清,找到一條大家都有好處的路子,才是王道。
月池提出試點,就是想從一地的治農官入手,一方麵希望能增加公共服務,改善民生,鞏固農業稅,另一麵就是想慢慢摸索,如何才能形成一條可行的條塊結合的機製。
這是長遠的路子,不可操之過急。所以,她又想了另一條快速來錢的辦法,就是境外關稅。她實在是搞不懂,初代皇帝的腦回路,究竟在想些什麼。學人家宋代搞對外貿易和專賣製度,難道不好嗎,非得要搞朝貢貿易。朝廷為了維係上國的麵子,倒貼錢給領邦小國,到了貼不起的時候,就開始關閉貿易渠道。倭寇頻發、韃靼犯邊,都有無法通過和平手段來獲利的原因。
可如今形勢不一樣了,韃靼由於內鬥,已經被抓住機會的明廷,控製在手心。而張彩在韃靼,她的“兒子”也在韃靼,此刻就應該利用這樣的大好時機,探索出一條合適的關稅征收和跨國商貿機製,一旦能夠通過兩國合作,解決馬政問題,能為天下的黎民減輕大量的負擔。畢竟,因為朝廷養馬而破家的庶民,也不在少數。等到經驗成熟了,他們就要想辦法,將其推行到臨海的通商口岸。明不同於清,官、私皆有很大對外貿易量,這筆錢不來征稅,卻讓其白白流走,真是暴殄天物。
這樣的上層設計和試點,耗費了月池大量的精神。她需要不斷地閱讀史料,了解地方詳情,與同僚、下屬商議。更糟的是,忙完了公事的她,還不能安心休息。拜某人所賜,她還要想辦法,保住貞筠和時春。
朱厚照的萬壽很快就到了。就在生日前夕,他收到了一張帖子。胭脂色的薛濤箋上,字跡秀麗瀟灑。朱厚照隻看了一眼,就撂在一旁,整整十三年了,這是他第一次想起給他專程辦一次生日宴。這樣的虛情假意,他已經不再稀罕了。
他神色如常地處理政務、玩耍遊樂,夜間早早就上床睡覺,準備第二日參加萬壽大典。三更時分,紫禁城中已是一片寂靜。隻有劉瑾的屋裡,還是燈火通明。
魏彬的上下眼皮都差點黏住了,他打著哈切道:“劉哥,咱們在這兒做什麼呀。都這個點了,皇爺都睡了。”
劉瑾老神常在,他年事已高,覺也少了許多,隻倚在榻上閉目養神道:“彆慌,快了。”
魏彬一臉茫然:“快什麼?總不至於爺這個點,要闖宮門,闖宵禁去赴李越的約吧。”
他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一陣喧嘩。東廠的宦官瘋一樣地衝進來:“回督主的話,不好了,皇爺要出宮了!”
魏彬的下巴險些驚掉在這地上,他哆哆嗦嗦道:“三更……出宮……皇上,這!”
劉瑾幾乎是一下從榻上跳下來:“很好,按我先前的布置,好好隨侍。這不是簡單的一次護衛,是我們和錦衣衛的一次比拚,到底誰更中用,誰更能到外頭辦差,就看你們今天晚上的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