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一直以為, 在經曆了宣府和韃靼之事後,世上已沒有什麼事能將她徹底激怒。可今天,劉瑾做到了。她已是怒到了極點。
劉瑾都被嚇了一跳, 可在回過神來後, 就是譏誚一笑。他吊兒郎當地道:“怎麼了, 你是不願意,還是不甘心?”
月池還沒來得及答話,劉瑾又道:“恐怕是既不願意,又不甘心。從十三歲如履薄冰乾到二十九歲,為得就是不像尋常婦人那樣, 靠皮肉和肚皮過活。可沒想到了,到頭來還是得走上這條路。那這十六年的辛勞, 又算什麼, 難不成就是一場笑話?”
月池緊握著雙手,麵色就如冬日的寒夜一樣陰沉。她道:“劉太監, 你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你既然知道, 就該明白, 我不會讓自己淪落到那種,可悲可笑、可歎可恨的地步。”
劉瑾大笑道:“你錯了, 這不是你願不願意的問題, 這個世道從來就沒給過我們選擇的機會。”
他的眼睛亮得像兩盞燈:“你覺得很委屈, 很不公對不對?可我告訴你,這個狗屁世道, 就是這麼委屈,就是這麼不公。我在這宮裡呆得太久太久了,有真才實學的就是比不上會溜須拍馬的;恪守職責的就比不上會媚上欺下的;廉潔奉公的就是比不上貪贓枉法的!”
他繼續道:“於謙為了大明王朝連心血都嘔出來了, 結果怎樣呢,被當街斬首。王振害死了那麼多的勳貴、將士,英宗爺居然還在京都為他建旌忠祠。憲宗爺要好一點,可朝堂一樣有紙糊三閣老。那個萬安在君前奏對時,屁都放不出來一個,隻會叫萬歲,被人戲稱‘萬歲相公’,不也仗著萬貴妃的勢坐上內閣首輔的位置了嗎?當時禮部侍郎邢讓、國子祭酒陳鑒,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他們難道不委屈嗎?到了孝宗爺,被張氏兄弟奸/汙的宮女,被他們打死的老百姓,一抓一大把,可即便是你李侍郎立朝,也不能將他們繩之以法。為什麼?你想過嗎?”
月池深吸一口氣:“……這正是我站在這裡的原因,這就是我兢兢業業乾了十六年的原因!”
劉瑾攤攤手道:“可王法就是汙糟的,你怎麼能指望你的努力就能收到應有的回報?我說話是直了些,可都是金玉良言啊。你這十六年的辛勞,敵不過眾口鑠金,敵不過蛇鼠一窩,在一位太子麵前,更是連狗屁都不如。”
他拍拍她的肩膀:“你與其在這裡輾轉反側,不如爽快一點,有了一個兒子 ,不就什麼都有了。”
他的聲音充滿誘惑,月池卻覺心寒如冰,她扯了扯嘴角,卻還是沒笑出來:“我已經失去了無數珍貴之物,難道連胞宮也保不住嗎?”
劉瑾擺擺手:“嘿,你這算什麼。我不也為了天家去了勢嗎?你這生一次還能繼續生,我可是割了就沒了。”
“生一次還能繼續生?”月池咬緊了牙,“你覺得我這個身子骨,在懷胎十月後還有命嗎?你當然知道,你隻是不在意,畢竟你隻是想提前預定當下一任皇帝的狗而已。狗到底改不了吃屎。”
劉瑾眼中浮現怒意,很快又壓了下去,他打量了她一周,想到她接二連三的病,這才道:“……好像是有點勉強了。”
他一撫掌,輕描淡寫道:“那就隻能去母留子。找個身份低微的丫頭,借腹生子,再斬草除根。生恩不及養恩大,劉娥並非宋仁宗親母 ,可依然是臨朝稱製,不也過得挺好?”
月池的雙眸中似要冒出火來:“你是怎麼把傷天害理之事,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劉瑾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你怎麼是這個樣子,讓你自己上,你不乾,我們找個人替你上,你也不乾。你該不會以為天上會掉餡餅吧?”
月池氣得嘴唇發白:“天上當然不會掉餡餅。可我卻以為,去母留子不夠保險。”
劉瑾詫異地看著她:“是啊,不是親生,到底隔一層……”
他一語未儘,就聽她道:“不如去父留子,來得乾淨利落。畢竟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父子相殘,也並非罕事,我有做李斯之心,你可敢做趙高嗎?”
劉瑾被驚得怔住,許久說不出一個字:“……你、你瘋了?那是真龍天子!”
月池放聲大笑:“我早就瘋了,就是被你們這些王八蛋逼瘋的。怎麼,我們就活該被碾進塵裡,跪下不夠,還要去舔他的鞋子?我要殺他,比誰都容易,同床共枕之後隻會更容易。”
劉瑾忽而冷靜下來:“可你忍心嗎?戲文裡唱‘短短人生一照麵,前世多少香火炎。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
他的聲音嘶啞,如泣如訴。月池的臉上一片空白,她怔怔佇立了良久,輕聲道:“可你見過砧板上腸穿肚爛的魚,去談情說愛嗎?”
月池一腳深一腳淺地回家了。貞筠早就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見她至,有心追問,卻被她一句話堵了回來 :“我實在是太累了 ……”
貞筠隻得住了口。臥入帳中後,她仍能聽見她隆隆的心跳聲,就如擂鼓一般。這段時日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貞筠有心詢問,都不知從何問起。忽然之間,月池動了,她道:“……貞筠,我們去海外吧。”
“我們明天就走,先趕到泉州港,在那裡和時春會合,然後坐上佛郎機人的船。我們可以像我當年一樣藏在船上,等到了大海中央,他們發現我們,也沒辦法了。我可以給他們一些好處,讓他們把我們帶到歐洲去……”
她絮絮叨叨,說得天馬行空,全然不似過去的縝密。可貞筠卻什麼都沒說,她隻是含笑應道:“好,那我們就換個地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