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的興致越發高昂了:“讓我想想,我們去哪兒了,去希臘吧。我以前在那裡還有一處房舍,那裡的海真的很美,我們可以行商為生。那裡是……”
她突然說不出話來,那裡還籠罩在教會陰影下,獵巫運動猖獗,無數女性死於酷刑之下,枷鎖是無處不在的。
貞筠緊緊地抱住她,她的眼淚像山穀的泉水,無聲地沁透衣裳。貞筠拍著她的背,像哄小孩似得哄著她:“彆怕,彆怕,沒什麼可擔心的,總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月池合上眼,耳邊響起劉瑾的最後通碟:“我最多幫你拖延十天 。楊玉已經起了疑心,他要堅持查下去,我是兜不回來了。你知道皇上是什麼樣的人,這件事你必須自己去說。否則的話,你自是不會有大事 ,可張彩一定是死無葬身之地,還有那個嘎魯,隻怕連骨灰都要被揚了。哎,好歹共患難一場,我也不想他就這麼沒了。有些事,該放下就要放下,千千萬萬個婦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你怎麼就不行呢?”
月池喃喃道:“我就是不行,我從來都不行……”
她這樣的人,也成了將頭埋進沙子裡的鴕鳥,開始逃避一切。貞筠很著急,可她卻什麼都問不出來。她隻能想法子,讓她暫時從這種狀況裡解脫出來。
成化以前,溺斃女嬰的現象非常嚴重,引起了憲宗爺的關注。憲宗頒發禁令:“人命至重,父子至親,今乃以婚嫁之累,戕思敗義,俗之移人,一至於此,此實有司之責。自後民間婚嫁裝奩,務稱家之有無,不許奢侈,所產女子,如仍溺死者,許鄰裡舉首,發戍遠方。【1】”
然而,到了正德年間,雖有禁令加身,但百姓生活困苦,在女兒過多時,還是選擇了悄悄遺棄。隻有少數的地方官,仁慈愛民,設置了育嬰堂,收養棄嬰及家庭條件困難的女孩。月池在宣府時所散的家財,正是用於育嬰堂中,給當地的孤兒寡母,一個容身之所。
可如今,夏皇後親自頒發懿旨,言說:“父子之恩至重,死生之節非輕,既萌人世,非命夭殤,上違天理,下滅人倫,惡莫大於此矣。然無知庶人,因貧所致,戕害其子,又實可悲可憫。今仰承兩宮太後慈諭,於兩京設育嬰堂,以慈幼恤孤,為國祈福。”
王太皇太後此時已纏綿病榻多日,朱厚照對這個祖母,亦有幾分真情,當下要大辦法事。可婉儀卻提出了這個請求。張太後對這個過於跳脫,牝雞司晨的兒媳越來越看不順眼:“這自有外頭相公們操持,何須你跳出來。”
可出乎意料的是,病得骨瘦如柴的王太皇太後卻是一口應下了,她渾濁的眼中淌出淚水:“……成化爺,其實是個心善念舊情的人。我不怨恨萬氏,畢竟是我來晚了,可我也沒想多要啊,可他為什麼、為什麼連一點點的心都不肯給我呢?”
這樣的話,可謂出格至極,連張太後聽了都變了臉色。朱厚照沉默半晌,握住祖母的手道:“皇祖也不想如此,隻是情之所鐘,又豈是人力可為?但他泉下有知,必定也會感激您關懷子孫的恩情。”
貞筠因此帶著月池去了育嬰堂,見到了一個她萬萬沒想到的人。已經長成大姑娘的三丫跪在了她的麵前:“李父母,您可還記得我嗎?”
月池一怔,她扶起來她,一語未完,已是淚如雨下:“原來是三丫,都長這麼大了……”
三丫就像小鳥一樣,在她耳畔嘰嘰喳喳。她說了很多很多事情:“……韃靼人再也沒來打我們了。我們開始做生意。剛開始大家都不樂意,都恨他們。可楊總督來了,他勸我們說,那些以前來搶我們東西的人,都受罰了。這些來做生意的,也和我們一樣,都是苦命人。他們有的連鹽都沒吃過,隻能喝牲畜血。我們慢慢就開始做生意了。”
月池想了想道:“楊總督是楊一清嗎?”
三丫道:“就是他。他和您一樣,都是天大的好人。我聽我表哥說,他發給當兵的糧草,和您發的一樣多……皇後娘娘還幫他們說媒,宮女姐姐都俊,我們這小夥子壯得像小牛犢一樣。他們好多人都相中了,都成親了。哎呀,我有一個月,天天都在吃酒,到處都是紅豔豔……”
月池問道:“那你又是怎麼來這兒的呢?”
三丫看了一眼貞筠:“娘想讓我去換親,但我不樂意。我聽說娘娘有恩典,我就來這兒了。我也想您了……”
她到底是小孩子,心裡藏不住話:“您太瘦了,和以前一樣瘦,像我的小貓崽似得。您該多喝點奶。我們都好過了,您也該好過起來了。”
月池默了默:“……可不管是以前,還是到現在,總有人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
三丫皺起了眉頭:“誰啊,您把他的名字說出來,我幫你揍他!”
月池失笑:“好孩子,那不是你能去的。”
三丫的臉漲紅了:“我知道我就是一個丫頭片子,還不夠人家下飯的。可受您恩的人,可不止我一個,我打不過,難道我們十裡八鄉的人,都打不過嗎?您彆怕,以前我們沒用的時候,都是靠您,現在您有難了,就該靠我們了。”
月池愣住了,貞筠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頓道:“你以前常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姓之私。庶民如水,彙之成江海,難道這麼多年的勞苦,你連一條河溝都沒掘出來嗎?”
月池隻覺鼻子發酸:“我當然有。”
貞筠的眼圈紅成一片:“那你還有什麼害怕的呢?我們不是,都在這兒嗎?”